册封郡公夫人的府内庆典既毕,众人叩贺已散,府中复归宁静。
然而,皇恩浩荡的余威与荣光,犹自在这深宅大院中隐隐流动。
薛宝钗、景晴两位妾室各回各院,心思却皆不平静。
先说薛宝钗,回到自己所居院中。室内摆着不少书卷,窗下案上设着笔墨纸砚,甚是清雅。
她才在案前坐下,莺儿便捧上一盏新沏的香茶,脸上犹带着兴奋之色,低声笑道:“姨奶奶可瞧见了?今日夫人真真是威仪万千,荣耀无比!”
薛宝钗接过茶盏,默然不语,只以盖碗轻轻拨弄着浮叶。
饶是她素日端庄稳重,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心中亦如投石入湖,涟漪阵阵。那册封大典的庄严肃穆,元春的雍容华贵,乃至府中众人敬畏艳羡的目光,皆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深知“郡公夫人”的诰命分量,代表的是朝廷钦定的名分与地位,岂是寻常富贵可比?心中那份羡慕,竟如春蚕吐丝,暗暗缠绕,挥之难去。
莺儿见薛宝钗不语,只道是心动,愈加凑近前,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却愈发雀跃:“凭咱们四爷的文武才略,加上圣上这般恩宠眷顾,将来封王,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时,定然要册封侧妃的。姨奶奶性情好,四爷又一向看重,将来这侧妃之位,必定是姨奶奶的囊中之物!”
薛宝钗听到这里,神色倏地一凛,忙放下茶盏,低声斥道:“快住口!这等话也是混说的?叫人听见,还了得?”
她目光锐利地扫向窗外,唯恐隔墙有耳。
莺儿吓得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尖,讪讪道:“姨奶奶别恼,我又不蠢,自然晓得轻重。这话也就在咱们这屋里,悄悄儿跟您说一句体己话罢了,断不敢到外头混说去。”
薛宝钗见她知错,神色稍霁,却不再接口,只垂眸凝视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心中波涛暗涌。
莺儿之言,何尝不曾戳中她心底深处的思量?
“侧妃”之位,亦有诰封冠服,见之于礼,载之于册,何等风光荣耀!
她薛宝钗亦是心高气傲之人,岂能全然无意?
只是……
她心下暗忖:虽说四爷目下房中只得我与景姨娘两人,且四爷待我之情分确与别个不同。可四爷还年轻,前程似锦,将来府中莺莺燕燕,新人辈出,亦是常理。我这“第一个妾室”的名头,未必便能长久占得先机。若要在这府中立足稳固,乃至将来有望那侧妃之位,终究……终究还得仰仗子嗣方能根基牢固。思及此,她不由轻抚小腹,焦虑与期盼皆悄然升起。
再说另一位妾室景晴,回到所居院中,虽也强自镇定,眉眼间那点兴奋与憧憬却遮掩不住。
丫鬟红霞与绿漪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便忍不住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红霞口快,先笑道:“今儿个夫人可是风光透了!可见这府里的前程大着呢!咱们姨奶奶这般人品相貌,将来未必没有大造化!”
绿漪也接口道:“正是呢!听闻王爷府里都有侧妃的份例。咱们四爷若来日封了王,姨奶奶若能被册封为侧妃,那才叫真真的出头了!”
景晴听得心跳加速,却嗔道:“你们越发没规矩了!这等大事也是你们混猜混说的?快噤声罢!”
红霞、绿漪相视一笑,笑嘻嘻地住了口,自去收拾东西。
景晴独自对镜坐下,望着镜中自己青春姣好的面容,却是心潮难平。
侧妃?谁人不想?然而……
一抹阴云悄然覆上心头,她暗想:凭我如今这微贱的身份,父亲获罪流放,家门败落,毫无倚仗。在这贵胄云集、最重门第的郡公府里,我想脱颖而出,谈何容易?除非我能早日为四爷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再者……若我那远在苦寒之地的父亲能有沉冤得雪的一日,我在府中方才真正有了底气。
想到此处,她不由轻叹了一声,镜中的如花容颜,染上了轻愁与渴望。
两处院落,两位佳人,皆因元春的册封典礼,牵动了同样一番关于前程、恩宠、名分的幽微心思。
这座郡公府的内宅之中,波澜已起……
第271章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五月二十五这日,元春受封郡公夫人的大礼虽毕,府中仍隐隐弥漫着一股庄重喜庆之余韵。
袁易并未沉湎于这浮华荣光之中,午后照旧习武练兵,沐浴更衣后,便独坐于内书房“立身斋”内,摒退左右,抄写经书,累了又看起了书。
此时,他正翻阅一册笔记,其中载有一则旧闻,详述某位权势煊赫的亲王府中,一名得宠的太监如何倚仗主子权势,把持门禁,对外官谒见者肆意勒索“门敬”,索求无度,终至被人劾奏,落得个抄家革役、流放边陲的凄惨下场。字里行间,可见那太监昔日如何嚣张,末路又如何狼狈。
袁易读至此处,目光凝滞于纸页之上,那“把持门禁”、“肆意勒索”、“索求无度”等字,宛如根根钢针,刺入眼帘。
他想起掌着自己府上守门、传唤之权的太监顾宝安,其行径与书中的恶奴何其相似!竟也敢如此胆大妄为!
思及此,他面色虽依旧平静,眸底却已寒芒隐现,当下唤道:“香菱。”
香菱应声而入。
袁易吩咐:“遣人传太监顾宝安即刻来见。”
香菱应声而去。
不过片刻,顾宝安已躬身趋步入了“立身斋”。他向袁易打了个千儿,脸上堆起恭顺笑容:“奴才顾宝安,请郡公爷安。不知爷唤奴才来,有何吩咐?”
袁易漫不经心般用手指轻叩着案上摊开的书卷,看向顾宝安的眼神显得平静,语气也平淡无波:“我听闻,你借守门传唤之便,向外间来客肆意索取门敬,且贪得无厌?可有此事?”
顾宝安闻言一怔,他见府中今日有册封盛事,本以为郡公爷心绪正好,未料到此番召见竟为此事。
不过,他早料此事难以瞒过,早晚会被袁易盘问,也早已备下一套说辞。
他怔了一下,心里道“果然来了”,并不惊慌,也并未否认。他将腰弯得更低些,脸上笑容显得愈发恭顺,回道:“回郡公爷的话。奴才收取外客些许‘敬仪’,此事确是有的。只是……爷初归宗封爵,或许有所不知,这实是神京各王公府邸相沿已久的老规矩了,并非奴才胆大妄为、擅自索取。”
他偷眼觑了觑袁易神色,见其并无怒容,便放大胆子继续分说:“爷请想,咱们府上如今是何等门第?天璜贵胄,郡公府邸!等闲外客前来拜谒,递帖求见,若连些许‘门敬’也吝啬不给,那岂非是怠慢规矩,失了礼数,反倒显得对爷您不够敬重了?奴才们日夜守候,迎来送往,辛苦不说,也需些茶资润喉不是?奴才此举,实是按着京中惯例行事,替爷维持着府邸体面,倒也并未敢贪得无厌,肆意妄为。”
他这番话,说得圆滑周至,仿佛全然一片忠心,只为维护主家体面着想。
袁易静静听着,面上竟缓缓漾开一丝笑意,仿佛已被顾宝安说动。
他点了点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哦?原是各府惯例,维持体面?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顾宝安见状,心中顿时一松,暗喜不已,自以为一番巧言已将此事轻轻揭过,甚至觉得眼前这位新归宗的年轻皇子郡公果然不甚通晓京中贵胄家的“俗礼”,日后可继续从中渔利。
他忙压下心中得意,恭敬地再次打了个千儿:“是!奴才告退。”
说罢,躬身低头,倒退着出去。
他却不知,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瞬,袁易脸上的浅淡笑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只剩下冰冷的锐芒。
他的笑意之下,藏的哪里是宽宥,分明是刀锋!
斋内重归寂静。
袁易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本摊开的书卷之上,指尖缓缓划过记载那王府恶奴最终抄家革役、流放边陲的文字,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这顾宝安,竟敢在他面前玩弄这等伎俩,拿“惯例”、“体面”作挡箭牌,真是自作聪明,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他袁易的规矩,岂容这等蛀虫败坏?正好,便借此事,整肃府规,以儆效尤,杀一儆百,方能令行禁止。
虽说府上的典仪、护卫由宗人府选配,太监、宫女由内务府选配,哪怕是袁易从自己部曲男丁中选拔充任的几十名护军,也不能擅自严惩。但是,在袁易看来,这里既然是他的郡公府,府上之人,无论是谁,无论有怎样的背景,都该遵守他的规矩!
……
……
太监顾宝安才来袁易的郡公府不过数日光景,便敢肆无忌惮,借守门传唤之权向外客勒索门敬,且贪壑难填,索求无度,将袁易初时的严训视同无物,阳奉阴违。究其根由,却非一时昏聩,实有其仗恃之处。
顾宝安年纪已在四十开外,当差多年,资格颇老,经见的事体也多。
更有一节要紧处:袁易的郡公府邸,一应太监、宫女,虽身在此处当差,却皆来源于天子部曲家庭,其名籍、俸禄、考绩乃至生杀予夺之权,皆牢牢握于内务府之手,并非郡公府私属。袁易于他们,不过是“权且使用”罢了。若其等犯过,袁易略加责罚则可,倘或要动大刑、革职乃至发落,则必得行文内务府,请其上裁。此乃朝廷定制,意在防禁宗室私下构建班底,尾大不掉。故而,这些人等,名义上是“郡公府的人”,根子上却永远是“皇帝的人”。顾宝安深谙此道,自觉有所依仗。
再者,神京各王公府邸、勋贵门第,收取门敬之事,确乎相沿成习,几为常例。莫说是郡公府,便是隔壁的荣国府,其府上门子也将门敬视为例规,也有勒索外客的。
有此诸般缘故,顾宝安才胆壮。在他眼中,袁易是新归宗的皇子,又年方十七,终究根基尚浅,于京中贵胄盘根错节的规矩网罗,未必深知。岂会因区区“门敬”小事,便大动干戈,严惩于他?至多不过训诫一番,面子上呵斥几句,也就罢了。即便真个恼了,欲将他送交内务府惩治,凭这点子“循例”之事,再凭他在内务府经营的人情关系,料想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伤不了他的根本。
此时,顾宝安从“立身斋”出来,心下自谓已将袁易搪塞过去,侥幸之心混合着得意之情,暗暗滋长。
他背着手,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回到门房。
年轻太监田奉正守着茶炉子,见了顾宝安,忙站起身,脸上堆起谄笑,手脚利落地斟了一盏新沏的香茶奉上,问道:“顾爷回来了?郡公爷忽然传唤,不知有何要紧吩咐?”
顾宝安大剌剌地坐下,接过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扫了田奉一眼。适才在袁易面前强压下的得意,此刻在田奉这年轻太监面前却不掩饰。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拖长了声调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郡公爷听了几句闲话,问起门上收受‘敬仪’的规矩。”
田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却更盛:“哎哟,这可是大事!郡公爷是怎么个意思?”
顾宝安愈发拿腔作势起来,将方才在“立身斋”内的对答略加渲染,吹嘘道:“爷初初归宗,于这京中的惯例自然不甚了然。我便细细回明了,这各府邸皆是如此,并非咱们独创。这‘敬仪’之事,关乎府邸体面,并非贪墨私敛。爷一听便知其中道理,只说了句‘知道了’,便让我回来了。”
言罢,又呷了口茶,神态倨傲,仿佛立了功一般。
田奉听得两眼放光,心下急速盘算起来。他见顾宝安如此轻易过关,且言语间颇显得郡公爷亦默许此等行事,顿时心生羡慕与攀附之念,暗忖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顾爷这般手段、这般底气,在这府里日后必定是说得上话的头一份人物。我愈发要紧跟了他,小心巴结伺候。日后但有外客来求,顾爷吃肉,少不了我喝汤的光景。饶是只得些残羹剩水,只怕也比寻常辛苦当差强上十倍!发财之日,岂非指日可待?”
想到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腻,腰也弯得更低,忙不迭地替顾宝安续上热水,口中奉承道:“到底是顾爷!经多见广,几句话就说得郡公爷明白了。有您掌着这门户,真是府里的造化,也是奴才们的福分!日后还求顾爷多多提携指点才好!”
顾宝安受用着他这番奉承,眯着眼,微微颔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
……
袁易自归宗以来,于天家礼数上格外用心。
他早已主动奏请泰顺帝,意欲时常前往畅春园向泰顺帝并太上皇、皇太后、皇后请安,以尽人子孝道,显天伦之乐。
泰顺帝却以“居于城内,常往园囿,徒劳往返,诸多不便,亦非必要”为由,未予准允,只定下“朔望之礼”,即让袁易每月初一、十五固定前往请安。若平素有事,泰顺帝自会宣召。
圣意如此,袁易自当遵奉。
已是五月二十六。
神京城接连晴了几日后,今日一早却见天色阴沉,灰蒙蒙的云层压着城头,虽未落雨,却也无半分晴意,倒减了些暑气。
今日并非朔望之期,袁易却要携新受册封的元春一同前往畅春园。
明面上打出的旗号,是元春昨日蒙恩册封郡公夫人,理当入园叩谢天恩。
事实上,袁易心下另有计较。
虽说几日前袁易才因贾赦案奉召入畅春园面圣,然于太上皇、皇太后、皇后处,则已有段时日未曾问安。此番正好借机在几位至尊跟前露露面,略尽孝心,维系情分。此等“刷存在感”之事,于寻常皇子已属必要,于他这般新近归宗、根基尚浅的皇子而言,更是重要。
另外,袁易心中已决意要严惩跋扈贪墨的太监顾宝安,且决定今日将此事面奏泰顺帝。
夏季昼长,凌晨时分,虽时辰尚早,东方已微露曙色。袁易与元春已起床。霎时间,房中灯火通明,香菱、抱琴、袭人、晴雯等一众丫鬟穿梭往来,伺候洗漱、更衣、梳妆。袁易换上石青色郡王朝服,头戴朝冠,腰系金带,通身气度顿时显得威严肃穆。元春则穿上新赐的郡公夫人吉服,华美非常,头戴珠翠钿子。
穿戴整齐后,夫妻二人仅用了些清淡早膳,元春又对着镜子,由抱琴、袭人悉心伺候,再度整理仪容,确保发髻、佩饰皆合乎规仪。
诸事妥帖,时辰也才卯时。虽是天光已亮,然因阴云笼罩,庭园中仍显晦明不定。
袁易与元春一同登上宽敞华贵的郡公銮舆。舆驾之前,典仪官肃穆导引,两侧护卫按刀随行,又有护军扈从。丫鬟、仆妇乘着青帷小车紧随。
仪仗虽非极致煊赫,自有一股天家贵胄的森严气度。
车驾辚辚,出了宁荣街,一路往西郊畅春园而去。
虽说此番袁易、元春同乘郡公銮舆,元春却特意命人驾着她的郡公夫人马车一并随行。
上回她随袁易入畅春园,谒见皇太后时,皇太后曾慈谕:“今儿你是随易儿一同来的,我也不多留你了,改日我再专门传你进来,好好陪我。”
元春心思缜密,早已将此言牢记于心。今日她便存了念头,待谢恩已毕,不随袁易一同回府,而要趁机留在园中,好好陪伴皇太后,以承欢膝下。备下自己的车驾,自是便于届时使用。
袁易勉力经营,固宠圣心之际,其夫人元春亦自有其一番长远打算。
元春深知,在深宫苑囿,除了帝心,皇太后、皇后的眷顾亦是至关重要。若能获取皇太后更多的喜爱,乃至皇后的青睐,于她自身自然大有裨益,于其夫君袁易之前程,更是无形之助益。
夫妻二人,皆已在天家富贵、波谲云诡之中,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家的立足之地。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车驾行于官道,窗外景物流转。
车内二人各怀思量,皆指向那处皇家禁苑——畅春园。
第272章 泰顺明鉴,景宁考较
辰牌时分,畅春园澹宁居之中,泰顺帝正准备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