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17节

  顾宝安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俞禄家的那二十两银子拨到一边,冷冷道:“我的工夫可是有限的。既如此,你速去速回。只提醒你一句,若迟了,我便只递这一家的帖子了。规矩所在,可怨不得我。”

  旺儿家的又羞又急,连声应着,忙不迭地出了这间门房,脚步匆匆地出了角门,来至王熙凤、平儿乘坐的马车旁,隔着窗帘唤了一声“奶奶”,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王熙凤从内掀起车帘,忙问道:“如何了?”

  旺儿家的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将方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如何见了那太监顾宝安,如何先孝敬了五两银子却被嫌弃,那顾太监又如何狮子大开口,定要每人再添十五两,凑足二十两方肯递帖递话,俞禄家的如何爽快添了,自己又如何窘迫返回……

  王熙凤听完,两道精心描画的柳叶吊梢眉倏地蹙紧,一双丹凤眼里寒光一闪,银牙暗咬。

  想她王熙凤昔日作为荣国府的管家奶奶,挥金如土,何曾将二十两银子放在眼里?就是打赏人,有时手松些也不止这个数。

  可如今她被休出府,虽带出不少体己,却如同无源之水,坐吃山空,手下还有一干下人靠她养活,每一两银子都要计算着使。

  这二十两银子,竟要用来填一个阉奴的贪壑,只为递帖递话!

  她心下暗骂:“好个作死的太监!狗一般的东西,也敢这般敲诈!仗着主子势派,狐假虎威,贪得无厌!哼,凭姜念……凭这府上郡公爷那般厉害角色,府里岂容得下这等蛀虫?早晚有一日要揭了他的皮呢!”

  心下虽如此骂,眼前这道门槛却不得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与酸楚,转头对平儿低声道:“取十五两银子来。”

  平儿默默点头,从随身的一个小包袱里取出了十五两银锭,递与旺儿家的。王熙凤看着那银子,眼神复杂,终是挥挥手:“快去快回,别误了事。”

  旺儿家的接过银子,转身快步流星又进了东角门,重回那间门房。

  顾宝安依然在房内吃茶,俞禄家的尴尬站在一旁。

  旺儿家的忙将十五两银子奉上,赔笑道:“劳顾爷久等,银子取来了,万望顾爷周全。”

  顾宝安慢腾腾伸出手,将银子在手中掂了又掂,神色满意。连同俞禄家的那二十两,转眼间四十两雪花银便到手了。

  “嗯,这还像个求人办事的样子。”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你二人在此稍候,我这就亲自去给夫人回话。”

  说罢,他揣好银子,拿起两份拜帖,踱着方步出了门房。

  事实上,按袁易立下的规矩,这传递拜帖、禀报外来访客之事,本就该由顾宝安这守门太监亲自负责。

  别看顾宝安在旺儿家的、俞禄家的面前摆足了大爷的谱,他却不能擅自进入内宅。袁易立了家法,明令太监不得擅自踏入内宅。

  顾宝安来到内仪门,寻了个在此值守的宫女。宫女得知情况后,携着两份拜帖,进了内仪门。顾宝安则在内仪门的门檐下等候。

  宫女穿过正堂大院,直往东耳房去。因知郡公爷正在正堂午睡,她脚步轻悄,生怕扰到了郡公爷。

  东耳房内清凉静谧,元春正斜倚在临窗的炕床上,穿着一身家常的绫缎衣裳,手中捧着一本琴谱正看得入神。贴身大丫鬟抱琴坐在一张楠木椅上,也捧着一卷书默读。

  元春虽也常午睡,却故意将自己的午睡时间与袁易的午睡时间错开,以便于亲自伺候袁易更衣等事。

  宫女至东耳房门口,见锦帘低垂,内里悄无声息,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夫人。”

  里面传来元春温和低沉的声音:“进来。”

  宫女这才掀帘而入,上前屈膝行礼,将拜帖呈上,待元春看过了拜帖,宫女低声道:“夫人,门上传话,尤氏与王氏正候在府门外求见。”

  元春放下拜帖,顺手拿起炕几上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瞧了一眼时辰,问道:“她们是坐轿来的,还是乘车来的?”

  宫女回道:“皆是乘车而来。”

  元春点了点头,吩咐道:“让门上太监引她们的车进来吧,至侧门处下车。你便去那儿等着,引她们到我院里去。”

  宫女会意,应了声“是”,悄然退了出去。

  元春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两份拜帖,若有所思……

  ……

  ……

  两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在郡公府门外候了半晌,终于得了允准,一前一后,由东角门缓缓驶入,进了正院,来至仪门东侧的侧门前,方稳稳停住。

  车甫停,第一辆车上走下平儿,她神色谨慎,不敢张望,转身伸手搀扶。车内探出一只纤手,搭在她腕上。王熙凤扶着她的手,款款下车。

  几乎同时,后一辆车上也下来一个大丫鬟,名唤金花,亦是忙不迭回身搀扶主子。尤氏扶着她的手,缓缓下了车。

  王熙凤站定,目光向尤氏望去。二人目光一触,王熙凤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尤氏也回以一笑,点了点头。二人竟无一句寒暄,既因彼此都尴尬,也因此间乃郡公府邸,气象森严,眼前又有宫女、太监。

  引路的宫女亦不多言,只轻声一句“请随我来”,便在前引路。

  尤氏、王熙凤忙敛容跟上,金花、平儿、俞禄家的、旺儿家的紧随其后。

  一行人进入内宅,经过袁易的内书房“立身斋”,紧接着便来至“立身斋”后面的元春院。

  这元春院,便是以前尤氏在宁国府做管家奶奶时的居所,王熙凤以前也常来的。今日尤氏却要以卑微之身,来此求见求助她需仰视的元春。

  王熙凤不由侧目看了尤氏一眼。尤氏正自心神激荡,感怀身世,忽觉王熙凤目光扫来,慌忙低下头去,假意整理衣袖。

  金花、平儿、俞禄家的、旺儿家的,没再跟着了,宫女继续引着尤氏、王熙凤二人,来至元春院的正房明间。

  明间内布置典雅清贵,不少器物非凡品,透着天家气派。

  元春正坐在上首,并未戴大妆,通身气度却雍容华贵,不怒自威,身旁侍立着抱琴、袭人两个丫鬟。

  王熙凤与尤氏不敢怠慢,忙抢上前,齐齐敛衽跪下。

  尤氏先开口,声音微紧:“民妇尤氏,叩见夫人,给夫人请安。”

  王熙凤随即跟上:“罪妇王氏,叩见夫人,给夫人请安。”

  因尤氏丧夫,且丈夫贾珍生前无官无爵,按大庆礼仪,她在元春面前自称“民妇”。王熙凤更惨,因她是休弃之妇,在元春面前自称“罪妇”。

  这“民妇”与“罪妇”的自称,如同两根细针,刺在各自心头。

  元春虚抬了抬手,笑道:“快起来罢。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二人谢了恩,方才起身,却不敢实坐,只斜签着身子,挨了半边。袭人捧上茶来,二人又忙起身接过,连声道“不敢”,再三谢了,方重新坐下。

  元春目光在二人身上细细打量,视线落在王熙凤面上,唇角含笑道:“前番曾与你说过,择个日子,专为你设一席,请你过来。谁知迁入这府里后,诸事繁杂,一直不得闲空。”

  王熙凤忙欠身笑道:“夫人言重了!夫人如今极尊贵,统领偌大家事,原是应当的。今日蒙夫人不弃,赐见一面,已是感激不尽。”

  她顿了顿,取出一份礼单,双手奉上:“罪妇已听闻郡公爷归宗封爵的旷世恩荣,今日特备薄礼,恭贺郡公爷与夫人,万望夫人笑纳。”

  元春示意抱琴接过,亲自瞧了瞧礼单,发现并非“薄礼”,笑道:“你总是这般周到。前番乔迁已让你破费了,今日又来。”

  她知道王熙凤如今处境不好,这份不薄的贺礼怕是掏摸得心疼。已打定主意,今日王熙凤离去时,必要回一份更厚重的赏赐。

  尤氏因住得近,早已遣人来送过贺礼了。

  元春将目光转向尤氏,笑容依然和煦,问道:“你今日倒是稀客。不知过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尤氏登时如坐针毡。她今日所求之事,本就难以启齿,原指望私下恳求,或能周全几分颜面。不料竟与王熙凤撞在一处,这叫她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一时间,话未出口,她倒先红了脸。

第269章 睹其英姿,心生敬慕

  此刻,尤氏如坐针毡,颊上飞红,直烧到耳根后面。

  她唇瓣嗫嚅了几回,恳求的话却吐不出口,心下百转千回,恨不得立时请王熙凤回避了才好。然而,她偷眼觑了觑端坐上首的元春,见其气度沉静,不怒自威,又思及自身卑微处境,岂敢在这位极尊贵的夫人面前肆意妄为,提出此等非分失礼之求?

  元春慧黠,已将尤氏的窘迫尽收眼底。她也不催促,只依旧含着和煦如春风的浅笑,一双明澈凤目宁静地凝视着尤氏,耐心等候。

  王熙凤亦将尤氏的窘迫看在眼里,她昔日身为荣国府管家奶奶时,与尤氏虽多有往来,却也暗藏机锋,此刻见尤氏狼狈,心下不免生出玩味,但她自身亦是浮沉之人,那点讥诮之意旋即化作一丝同病相怜的怅惘。

  尤氏僵坐了一会儿,自知躲闪不过,把心一横,暗想今日既舍了脸面而来,断无空回之理。

  她倏地站起身,步履微颤走至元春座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未曾开口,泪光先已泛出:“好夫人!实不相瞒,今日民妇豁出这张脸皮求见夫人,实是有难事,求夫人慈悲垂怜!”

  元春微微倾身,虚扶道:“这是做什么?有何难处,起来慢慢说便是。”

  尤氏却不肯起,泣声道:“自民妇家中大爷并蓉哥儿撒手去了,便没个顶门立户的爷们。这一年来,民妇一个寡妇苦苦强撑,又有蔷哥儿帮衬,方才勉强维持,不至立时散了架。可如今……如今……”

  她说到此处,悲从中来,哽咽难言,缓了一缓,方续道:“如今为着家中浮财,闹出天大的是非!蔷哥儿没了,西府大老爷革爵拿问,贾族上下,如今皆视民妇如祸水灾星,指摘非议。民妇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听得那些言语,真是惶恐惊惧。这还不算,今日有刑部衙役持票上门,传唤民妇明日往刑部大堂回话!民妇一介女流,又逢家破人亡,如今竟要独对刑部威严公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泪眼望着元春,哀恳之色溢于言表:“思来想去,满京城里,也只有夫人您,或许还能念及往日些许情分,念及民妇好歹是贾家长房嫡媳,肯发慈悲,护持民妇一二。民妇愿将家中现存家财,分出一半来给予四姑娘,求夫人能在此危难时,为民妇说一句话,遮一片天!”

  若王熙凤还是曾经那位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她见尤氏如此涕泪交加、跪地求告,难免暗中嗤笑。然而,时至今日,她自己亦是从云端跌落泥淖,尝尽世态炎凉,此刻见尤氏这般情状,同为失势妇人的兔死狐悲之心油然而生,竟觉鼻尖微酸。

  尤氏跪在原地,也顾不得擦拭满面泪痕,任凭泪珠滚落在衣襟上,浸了深色。她只仰着脸,一双泪眼朦胧,饱含哀求与希冀,牢牢望着元春。

  元春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依然平和:“你且起来说话。你的难处,我已知了。”

  她略顿一顿,目光清亮,直视尤氏:“护你一二,并非不可。至少,保你不被逐出贾氏,这一点,我尚可做到。至于你愿分一半家财予惜春……”她微微颔首,“此乃你公公的意思,亦是惜春应得之份。只是眼下刑案未结,并非料理这些俗务的时机,且待风波平息之后,再行商酌不迟。”

  说到此处,她语气转为郑重:“至于明日刑部问话一事……此案既已惊动天听,列为钦案,你更须谨言慎行,去了堂上,不必惊慌,亦不可妄语,只将你所知所历,据实禀告便可,不会无故为难你一介妇人。”

  尤氏听得此言,忙不迭地叩首谢恩:“多谢夫人大恩!民妇永世不忘!”

  她这番感激倒有七八分是真。此番贾赦闹得失了荣国府的世爵,与她有干系。而元春可是荣国府大姑娘出阁的,不仅未对她迁怒报复,反而肯护她一二。

  元春再次让尤氏起身,尤氏方才起身,重新斜签着身子坐了,兀自用帕子拭着泪痕。

  元春看向一旁静默的王熙凤,唇角含笑道:“你呢?今日过来,可还有别的事要说的?”

  王熙凤敛衽欠身,脸上堆起伶俐笑容,只是这笑里难免带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涩意:“回夫人的话,今儿罪妇过来,首要自是恭贺夫人与郡公爷天大的喜事。再者,有些日子没见着夫人了,心里头怪想念的。也不知夫人今儿是否得闲?若蒙夫人不弃,罪妇真想与夫人多说会子话,聊聊体己家常。”

  她这话自然是刻意地攀附,也自知有些厚颜,却顾不得了。

  元春听了,且不回应,取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看了一眼时辰,略一沉吟,才对王熙凤笑道:“也罢,我原也有些话想同你说。只是不巧,眼下这时辰,府里的郡公爷快要午睡起身了,我需得过去伺候着。你便在这屋里稍坐片刻,吃杯茶,我安置了那边即刻便回来。此外,我也还有东西要给你。”

  王熙凤听得“郡公爷”三字,心中不由一动。她今日前来,巴结元春固是首要,心里何尝不存着指望,盼能侥幸得见那位郡公爷一面?

  只是,这心思她不便表露,她忙按下悸动,脸上笑容愈发殷切:“夫人请便!罪妇在此等候便是。夫人与郡公爷夫妻和睦,事事亲力亲为,真真是贤德无双,堪为世范。”她顺势又奉承了几句。

  元春微微一笑,不再多言,站起身来。

  尤氏与王熙凤见状,忙跟着起身垂手而立。

  元春对尤氏笑道:“你既已无事,便随我一同出去吧。我正好要往隔壁正堂去,顺路送你一程。”

  尤氏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劳动夫人,民妇自行出去便是。”

  元春却已移步,尤氏只得恭谨跟上。抱琴随侍在元春身侧,三人便出了明间,往穿堂行去。

  ……

  ……

  今日袁易午歇,不到半个时辰便醒来,香菱伺候他换上了一身玄色杭绸劲装,便于习武。

  袁易觉神清气爽,信步出正堂,直往元春院,在院内见到了金花、平儿、俞禄家的、旺儿家的。

  平儿四人慌忙跪倒在地,口中称颂:“叩见郡公爷!给郡公爷请安!”

  袁易目光扫过,淡淡道:“都起来罢。”眼神在平儿身上停留,见这丫鬟遍身绫罗,虽非艳妆,自有一段风流态度,容貌俊俏,眉眼间透着温顺,在这几名丫鬟仆妇中宛如珠玉在侧,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

  平儿见袁易打量自己,羞得低下头去,脸上泛起了红润。

  袁易问道:“平儿,你怎在此处?”

  平儿忙恭谨回道:“回郡公爷的话,奴婢是随我家奶奶前来拜见夫人的。”

  袁易点了点头,正欲再问,忽见穿堂处人影晃动,元春领着抱琴与尤氏走了出来。

  元春见到袁易,微微一怔,随即加快步伐上前,笑道:“四爷今日怎地这般早就起身了?”

  袁易笑道:“今日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瞧瞧你。”

  他目光转向元春身后的尤氏。

  尤氏见他目光投来,心头一紧,忙上前两步,深深跪拜下去,声音微颤:“民妇尤氏,叩见郡公爷,给郡公爷请安。”

  袁易神色淡然,只略一抬手:“不必多礼。”随即又对元春道,“你既有客,自去招呼。我去正院习武。”

  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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