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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离开正堂东耳房后,元春略坐片刻,便命抱琴将袭人、晴雯、金钏、玉钏四人一并传唤进来。这五人皆是元春身边服侍的丫鬟,此刻见元春神色端凝,不同往日,皆屏息静气,垂手侍立。
元春目光缓缓扫过五人,最终落在晴雯身上,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晴雯,我已决意,撵了你那姑舅哥哥吴贵并他媳妇出去!”
晴雯闻言,如遭当头一棒,俏脸霎时泛白了。她下意识地便欲开口求情,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奶奶……夫人……求夫人开恩!他们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我的骨肉亲戚,求夫人瞧在我平日还算尽心的份上,再饶他们一回……”话语虽出口,心下却已虚了七八分。
元春面沉如水,并未因晴雯的跪求而动容,冷声道:“你也不必再为他们求情。吴贵夫妇之不堪,府中谁人不知?我已容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如今竟是越发不知好歹,做出背主忘恩、落井下石之事来,实是容不得了!”
晴雯听得“背主忘恩、落井下石”八字,心中猛地一凛,想起昨日兄嫂竟趁爷被羁、府中惶惶之际,跑来让元春放奴籍,实乃大忌。
她的爆炭脾气此刻竟半分也使不出来,既因对元春早已心生敬畏,也因如今元春已是极尊贵的皇子夫人,她又深知兄嫂行事实在太过,只得低垂着头,没再继续开口求情。
元春见她如此,语气略缓,却依旧带着主母的威仪:“至于你,我深知你本性不坏,只是性子急些。念在你对我尚算忠心,你我主仆一场,我也不会迁怒于你。你依旧留在我身边好生当差,往后恪尽职守,我自然亏待不了你。”
早在去年仲春,姜念与元春大婚后不到十日,吴贵便因嗜酒扰乱,言语无状,被元春下令夫妇二人搬至外头赁房居住。
自此,吴贵、多姑娘这对夫妇,每月只能从姜家领得一两多银子的月钱,赏赐、实物福利、隐性收入则皆断绝,连租房钱也需自己支付。若他二人能安分勤俭,倒也能度日过活,若表现良好,元春或可开恩允其回来当差。
奈何这一年多来,吴贵嗜酒如命,多姑娘则因有几分姿色,生性轻浮,又手头拮据,便到处拈花惹草。元春早存了撵了吴贵夫妇之心,只是顾及他们是自己的陪房,又念及晴雯,才一再隐忍。
直至昨日,这夫妇二人见姜念开罪三皇子被拘,竟急不可耐地跑来找元春闹事,不仅要放了他们自身的奴籍,竟还要连晴雯的奴籍一并放还,口口声声要带了晴雯出去。因他们不能回来当差,也是怕自己受牵连,又见晴雯年岁渐长,出落得愈发标致,便想将这如花似玉的妹妹领出去卖个好价钱,填他们的无底洞。
元春当即严词拒绝,而晴雯亦哭诉“宁死也不出这门”,让元春感到欣慰。
如今风波已定,夫君贵为皇子,元春深知规矩家法更须严谨,下人管教更须从严。这吴贵夫妇留之不仅无益,反是祸害,不能再容。
今日元春当着抱琴、袭人、金钏、玉钏的面发作此事,也是在敲山震虎,警诫身边下人:如今府上甚是富贵,规矩家法却只会更严,若有不忠不肖、行差踏错者,不会轻饶!
此时,抱琴、袭人、金钏、玉钏四人皆心下敬畏。
她们知道,吴贵夫妇此番被撵,从此再不能从这府上得一丝银钱,更要背负被撵的恶名,且奴籍仍在这府里,想另寻出路亦是艰难。
第254章 贾政夫妇,尴尬跪拜
袁易午睡之际,元春在正堂东耳房处置了些家务,心下却惦记着时辰。
虽则夫君贵为皇子,午睡半个时辰的习惯却不更改,睡少了精神不济,睡多了又反而不美。
元春移步回到自己的院落,却未立刻闯入卧房,只在堂屋中悄然坐下。
堂屋内有个自鸣钟,那金针在一格一格地移动,元春几次抬眸望向自鸣钟,默默计算着时刻。直至袁易午睡满了半个时辰之数,她这才起身,轻移莲步,走到卧房门前,又轻又缓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静谧,香菱依然斜签着身子,坐在床畔的绣墩上,手中一柄素绢团扇轻摇慢送,为帐中之人送去习习凉风。她听得门响,蓦然回头,见是元春进来,忙悄无声息地起身,蹲身行了个万福礼。
元春略一颔首,款步走至铺着玉色凉簟的床畔,斜身坐在床沿上。她俯下身,望着袁易沉静的睡颜,伸出纤纤玉手,轻柔地在他肩头推了推:“爷……爷……时辰到了,该起身了。”
袁易于睡梦中听得呼唤,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来。朦胧视线初定,便见元春那张宜喜宜嗔的娇颜近在咫尺,正含笑望着自己。他意识渐渐清明,想起自己已是皇子之身,而爱妻正温柔唤自己起床。
元春见他醒来,嫣然一笑,柔声道:“爷,整好半个时辰了。”
袁易会意,当即掀衾坐起。虽只睡了半个时辰,精神已足。
他下了床,元春与香菱一同伺候更衣。又将那身象征天家身份的秋香色蟒袍穿上,将那金黄嵌红宝石的绦带束好。
今日初着这身皇子服色,袁易心中不免仍有新鲜与激荡。而且他深知,自己归宗成为皇子的消息,必定如插翅般飞遍神京。今日宁国府门前怕是车轿络绎,各色人物会寻了各式名目前来“拜访”。这般情形下,有必要在意衣冠仪容。
对镜自照,镜中人英挺不凡,蟒袍加身,玉带围腰,贵气威仪。
元春与香菱在一旁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袍服上的褶皱抚得平平整整,又将玉带上的金方版与红宝石正了正。
收拾停当,袁易目光沉静而深邃,已恢复了沉稳持重。
……
……
袁易成为皇子的消息,确如插翅般飞遍神京,这日也确有各色人物前来宁国府“拜访”。
隔壁的荣国府,尚且没有正经主子亲自登门,荣国府的一些旁支贾家人则已是闻风而动,迫不及待地来到宁国府巴结,只盼能图些好处。
袁易深知树大招风之理,且初归宗室,初为皇子,言行更须谨慎,等闲宾客一概托辞不见,亦嘱元春如此。
此时已是申牌时分,袁易正待在内书房中,未理会外头的喧嚣。
他于大书案后凝神,手握湖州上等狼毫笔,正在大纸上反复练习着“德本堂”“立身斋”六个大字。
香菱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研墨伺候,眼见那同样的字迹已写了十数遍,铺了大半书案,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轻声问道:“爷为何独独反复书写这几个字?奴婢瞧着,这墨都耗去不少了呢。”
袁易闻言,并未抬头,口中道:“‘德本堂’是我予这座府邸正堂新取的堂号,‘立身斋’便是眼前这内书房的新名了。”
香菱嫣然一笑:“果然如此,奴婢方才便猜着了七八分。只是不解,爷为何独独钟爱这两个名儿?可有甚深意?”
袁易这才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这‘德本’与‘立身’四字,典出何处?”
香菱虽已读了不少书了,但她主要读的是诗词,于经义涉猎未深,《孝经》便没仔细读过。她老实摇头:“奴婢愚钝,并不晓得,还请爷赐教。”
袁易道:“此四字皆出自《孝经》。所谓‘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又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便是出处了。”
香菱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爷真是重孝道、明经义。”
袁易不再多言,于纸上继续运笔,每一划皆力求完美,融注心神。
又练习了十数遍,袁易自觉笔意圆融,神韵已足,另铺开大幅纸,凝神静气,腕底发力,将“德本堂”“立身斋”六个大字一气呵成,字迹骨力遒劲,法度严谨,于雍容华贵中透着一股端然正气。
他搁笔审视,心中颇觉满意,暗忖道:“圣上……父皇若得知我府中正堂与书房悬此匾额,且是我亲自命名、亲手所书,皆取自《孝经》微言大义,彰显孝思,应当会龙心甚慰,加以赞赏吧?便是太上皇……皇祖父闻之,想必也会老怀宽慰吧?”
原本他打算将这座宁国府的正堂取它名,而眼下这座内书房则用“勉进斋”,暗合自己“勉力奋进则有气运”的气运金手指。
今日归来,他却毅然改了主意,将正堂命名“德本堂”,将内书房命名“立身斋”。
这两个新名,看似简单,却是他深思熟虑后,向景宁帝、泰顺帝展现孝心、砥砺德行、争取圣眷的一种无声而巧妙的方式!
归宗皇子,绝非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天家父子,君臣分际,比之以往,他更需勉力经营,更需固宠圣心。
眼前这两幅匾文,便是他在波谲云诡的皇家深海中,驶出的又一叶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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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四刻,乃是夏令时节大庆官员散值的钟点。一时间,各衙署朱门洞开,冠盖云集,文武官员纷纷坐轿乘车,各自归家。
其中有一些官员,心思却不在归家,而是往宁荣街上的宁国府而来,意欲“拜访”新归宗的皇子袁易。
至申时六刻,一辆马车停在了宁国府大门前,从车厢内走出了两人,分别是屈继善、房庭训。
这二人都是袁易昔日的老师,也是同榜二甲进士。
只是,这二人考中进士后的仕途际遇差别甚大。
大庆文举一甲三人,例授翰林院职。二甲、三甲者,须经朝考,中选者授庶吉士,不中者候补主事、知县等职。庶吉士肄业三年,乃行考核,谓之“散馆”,优者授翰林院检讨,始正入翰苑,称“留馆”;余者则外迁他职。
屈继善乃屈泰之子,家世显赫,更兼早已受到泰顺帝的赏识。他中了进士后,未循常例考选庶吉士,被泰顺帝特简授了翰林院编修,随后又擢为日讲起居注官,得以时常随侍泰顺帝左右,真真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反观房庭训,寒门学子,苦读出身,虽与屈继善同榜二甲进士且名次相连,却只得按部就班考取庶吉士,如今虽已考选了庶吉士,然肄业须三年,三年后能否“留馆”成为正式翰林尚在未定之天,心中常自惴惴。
屈继善与房庭训有所交情,今日一同前来“拜访”皇子袁易。
自有下人急忙通传。
袁易闻是两位昔日的老师联袂而来,便亲自迎至内书房檐下等候。
他一身秋香色蟒袍,金黄玉带璀璨生辉,负手立于阶上,虽年纪轻轻,天家气度已自然流露。
屈继善、房庭训二人见状,忙疾行几步,至阶下便欲行大礼,口中道:“下官屈继善/房庭训,叩见爷!”
袁易忙虚扶一下,微笑道:“二位先生快请免礼,还请入内奉茶。”
言语间依旧保持着对师长的敬意,并未因身份骤贵而拿大。
二人连称“不敢”,随着袁易步入书斋。奉上了香茗。三人分宾主坐了,屈继善与房庭训不免将那“天家血脉”、“归宗大喜”的感慨话语说了一番,言辞恳切,道贺再三。
其实,屈继善早已认为姜念多半为泰顺帝的血脉,但此刻亲眼见证,见这昔日学生蟒袍玉带,威仪棣棣,心中仍是惊奇不已。更想及自己与父亲屈泰私下议论时,皆以为即便姜念确系龙种,归宗的几率也不大,必艰难周折,岂料圣意决断如此之速,姜念竟这般快就归宗了。
房庭训更是心潮澎湃。
他自知家世寒微,朝中无王公大臣奥援,全凭自身苦读方有今日,于仕途之上,比之屈继善这等官宦子弟,不啻天渊之别。
如今他见昔日学生竟一跃成为天璜贵胄,且对自己依旧以师礼相待,心思便不由得活络起来,言辞之间,竟带出了几分谄媚逢迎之意,只盼着若能得这位皇子学生提携,自己的仕途岂非也能如屈继善般,踏上快车道,扶摇直上?故而话语恭维,小心揣摩,只求能投其所好。
袁易何等敏锐之人,于二人神态语气间洞若观火。
他对屈继善的惊讶了然于心,对房庭训的心思亦明镜一般,面上却依旧春风和煦,只与他们叙些师生旧谊,闲谈经史,并不深入朝局。
在这今日刚命名的“立身斋”内,一时茶香袅袅,言笑晏晏,看似一派师生和睦,但水面之下,已是各怀心思,波澜暗生了。
……
……
正当袁易与屈继善、房庭训在内书房言笑晏晏之际,忽有下人在门外探头,得了允准后方快步进来,躬身向袁易禀道:“启禀爷,荣国府贾政老爷并夫人王氏,递帖求见,已至府门外了。”
袁易心下不由暗觉好笑:“隔壁荣府里终究是坐不住了。不来则已,一来便遣了元春的生身父母过来,必是那老太太的主意,打着骨肉亲情的幌子,来试探风向、修补关系了。”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屈继善与房庭训听得是袁易的岳丈岳母到了,都不再耽搁,忙起身告退:“爷既有贵客临门,不便叨扰,先行告退。”
袁易亦不深留,只道:“二位先生慢走。”
亲自将二人送至书房门外阶下,略一拱手便算别过。
他却故意不立刻吩咐人去请元春过来,直接对候着的下人道:“去,传贾老爷与贾夫人来此相见。”
不多时,便见贾政与王夫人二人逶迤行来。
贾政身上穿着从工部衙门散值未换的正五品郎中官服,王夫人则是一身沉香色遍地金葫芦双喜纹的杭缎褙子,头戴珠翠,打扮得甚是郑重。
袁易也不出门迎接,坐在书房内等待。
贾政、王夫人二人踏入书房,虽已知晓袁易身份巨变,乍一见那秋香色蟒袍、金黄玉带加身,威仪赫赫、贵气逼人的女婿端坐于主位之上,仍是觉得眼前一眩,心神为之所夺。
按大庆礼法规矩,哪怕贾政、王夫人是袁易的岳父岳母,正式场合也需向袁易行跪拜礼,甚至需向元春行跪拜礼。
眼下是贾政头一次拜见皇子袁易,且是来皇子府邸登门拜见,贾政又素来重视礼法规矩,因而此刻不敢有丝毫怠慢,忙抢上前几步,拂袖跪下,行了标准的一跪三叩首的大礼,口中恭声道:“下官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贾政,叩见爷!”
王夫人跟在贾珍身后,见状不由得迟疑了一下。她虽也被袁易的威仪所慑,但心底深处终究难以将这昔日被她厌恨的“姑爷”与需自己跪拜叩头的“皇子”联系起来,一股别扭与不甘悄然滋生。
只是眼见丈夫已跪倒在地,她若站立不拜,便是大大的失礼,只得强压下满心不自在,跟着屈膝跪下,依样行了三叩之礼,声音却比贾政微弱几分:“命妇王氏,叩见爷。”
他二人跪伏于地,却见袁易安然坐于椅上,毫无谦逊避让之意,竟连虚扶一下、口称“免礼”的场面话都无。
待他二人礼毕,袁易竟还默然不语,既不让起身,也不开口问话,只端起手边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仿佛在细细品鉴茶香。
书房内一时静极。
王夫人跪在地上,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袁易,心中更是郁闷尴尬,仿佛有小针在刺一般。
贾政俯身低头,心中忐忑,甚至也感到了尴尬,不知眼前的皇子女婿是何用意。
这诡异的寂静持续着,沉甸甸地压在贾政与王夫人心头……
第255章 可卿期盼,元春忐忑
书房内,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半晌,压得贾政、王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直至袁易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方才开口,声音平淡得不带波澜:“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