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却欲言又止。
邱姨娘凤眼微挑,含笑追问:“只是什么?”
小南绞着手中帕子,轻声道:“不敢瞒姨奶奶,前几日姜大人曾说,待老爷与姨奶奶进京后,便……便要向姨奶奶讨了我去。”
“原来如此。”邱姨娘轻笑,“这倒省了我一番口舌。”
略一沉吟,邱姨娘又正色道:“不过,他虽是年轻公子,终究是朝廷命官,更兼三任钦差的身份。这等事,原不该等他开口来讨,合该我主动相赠才是。”
这邱姨娘是会体贴爷们体面的,是会巴结爷们的,这也是林如海喜爱她的原因之一。
若非当年林如海与贾敏伉俪情深,贾敏又出身荣国府这等勋贵之家,林如海早将邱姨娘扶正了。
如今邱姨娘虽居妾位,在林家却已相当于主母一般。
……
……
姜念已将两淮盐政尽数交给了林如海及新任两淮盐运使詹坦麟,已专心在景宁帝身边随驾侍奉。
这日傍晚时分,扬州城浸在蒙蒙烟雨之中,远山近水皆笼着一层轻纱也似的雾气。
姜念自景宁帝行宫归来,刚踏入盐院内宅,便见四并堂内灯火通明,待入了堂内,又见一桌精致酒席已然齐备,林如海、邱姨娘、林黛玉、小丹、小南、紫鹃都在。
楠木八仙桌上铺着锦缎台布,当中一个掐丝珐琅火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四围摆着时令佳肴:春笋炖鸡色如琥珀,清蒸鲥鱼银鳞未褪,蟹粉狮子头莹润如玉,另有几样点心,做得甚是精巧。
原是因明日姜念便要随扈景宁帝前往江宁,而林如海尚需暂留扬州交接公务,待新任两淮巡盐御史到任后方才进京。今日林如海特备下这桌家宴,专为姜念饯行,并未邀外人作陪。
林如海身着家常石青缎褂,见姜念进来,忙起身相迎,笑道:“贤侄来得正巧,酒菜刚上齐。”
姜念拱手还礼:“姑丈见外了,不过暂别而已,京中自当重聚。”
林如海执其手道:“话虽如此,这饯行酒却是少不得的。”
说话间二人已至席前。
林如海、姜念落座,姜念又坚持请邱姨娘与林黛玉同席,林如海点头允了,二人这才入座。
小丹、小南、紫鹃等丫鬟在旁伺候。
小南一双杏眼时时偷觑姜念,斟酒布菜格外殷勤。
因林如海病体初愈,姜念又素来不喜饮酒,席间二人不过略饮几杯应景。邱姨娘与林黛玉见二人如此,也便跟着浅酌而已。
宴罢,姜念携小南回桃花泉轩。
此时轩外雨丝如织,打在泉边几株桃树上,但见残红点点,暗香浮动,别有一番清幽之致。
不多时,邱姨娘带着小丹冒雨而来。
邱姨娘指着小南,对姜念笑道:“小南自十一岁起便跟了我,已有六年了。这丫头既标致又伶俐,因而当初你来时,我特特地派她伺候。展眼她已伺候你二三个月了,实乃莫大的缘分,我又瞧她已对你存了心思,不该再叫她离了你,故而特将她送给你。”
饶是小南已提前知道这一出,此时还是不禁羞红了脸。
姜念正色道谢,又道:“只是目今随扈太上皇南巡,带着女眷不便。待姑丈与您进京后,我再接小南。”
邱姨娘笑道:“如此也好。”
小丹在旁绞着帕子,眼中满是艳羡。
邱姨娘携小丹刚出桃花泉轩,忽见林黛玉携紫鹃正从芙蓉馆方向袅袅而来。
两下里撞见,林黛玉顿时慌了手脚,做贼心虚似的,上前福礼时连声音都有点发颤。
邱姨娘心知林黛玉必是来向姜念道别的,但没有这般点破,点破了林黛玉会不好意思,甚至可能怨她。
邱姨娘只是笑道:“姜大人明儿便随驾去江宁了,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他既对你父亲有大恩,这二三月又待你亲厚,你若愿意,可与他道个别罢。”
这么一说,便给了台阶下,林黛玉不是很尴尬了,心头一松,低眉顺目道:“我听姨娘的。”
紫鹃在旁险些笑出声来,暗想:分明是姑娘自己急巴巴要来桃花泉轩向姜大人道别,倒成了“听姨娘”的。
邱姨娘也不点破,自携小丹去了。走出十余步,忍不住回眸,但见林黛玉已走进桃花泉轩,灯光的映照下,背影如弱柳扶风,说不尽的袅娜。
邱姨娘心中忽然暗叹:“可惜,姜念早早娶了正室,不然黛玉这丫头若嫁给他,倒是天大的福气了!”
……
……
林黛玉携着紫鹃踏进桃花泉轩时,见姜念正在灯下收拾行装,烛影摇红,映得姜念侧脸轮廓分明。
小南见林黛玉造访,连忙捧茶伺候。
林黛玉则忽然取出一个香袋,纤指微颤,对姜念轻声道:“你明儿远行,这个……给你带着。”
姜念双手接过香袋,就着灯细看。
这香袋不过掌心大小,却绣得精巧:一面是朵水芙蓉,亭亭玉立;另一面绣着“平安”二字。针脚细密匀称,显是费了不少功夫。
事实上,这香袋是林黛玉耗费近一个月才绣成,那“平安”二字更是姜念身陷囹圄时她一针一线特意添上去的。
“小南、紫鹃,你们先退下。”姜念忽然道,“我有正事与林妹妹说。”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虽满心好奇,却也不敢多言,只得乖觉退出。
林黛玉耳根烧得通红,手中罗帕绞得如同麻花一般。因几日前姜念也是这般作态,支开丫鬟说有正事相商,结果却说那《烟雨唱扬州》是专为她所作。这等事儿算得什么正经事?
想到这里,林黛玉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只盯着自己的绣鞋尖儿发怔。
然而这回,姜念却神色一肃,道:“林姑丈病体初愈,又恐进京路远伤身,因而进京后仍需仔细调养,否则易再染沉疴。妹妹作为独女,年纪也不小了,待你随姑丈进京后,理当继续侍奉膝下,不该再寄居荣国府了。”
林黛玉听完,先是一怔,没想到姜念会忽然说这种事,继而心乱如麻。
其实,她自己本就已在考虑此事了。
她是犹豫的。一方面,如姜念所言,她进京后确该继续在林如海身边侍奉。另一方面,她对荣国府有些眷念,荣国府里有她的外祖母,有她的一群姊妹,还有贾宝玉……而且,老太太必会叫她依旧住在荣国府的。
她本对此犹豫不决,打算请示父亲林如海的。
现在姜念竟这般说了。
见林黛玉犹豫,姜念眉头一皱,沉声道:“难不成你随姑丈进京后,还要依旧寄居在荣国府,做个不孝女?”
“谁要做不孝女了!”林黛玉急得眼圈都红了,“我……我随父亲进京后,继续在父亲身边侍奉便是!”
话一出口,又有些懊悔,可望着姜念灼灼目光,竟再难改口。
姜念嘴角微扬:“这才像话!”
心中暗自得意:贾宝玉啊贾宝玉,往后你再想与你的林妹妹住一块儿,可是不能了!
林黛玉则已在心里悄悄想着,届时自己与父亲进京后,不继续寄居在荣国府,老太太该会伤心,甚至可能会怨他,而那个整日厮混内帷的宝玉哥哥,必是要怨她的,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呢……
室内一时静极,衬托出了窗外的雨声。
林黛玉忽觉得委屈,背过身去,嘀咕了一句:“你管得倒宽,哼!”
这句嘀咕甚轻,姜念却是听清了,嘴角划出一抹笑意,心里暗道了一句:“我家住海边的!”
第227章 甄府接驾,薛家观驾
四月初一这日,天公作美,扬州雨过天晴。
码头上,太上皇景宁帝的銮驾启程。
水面波光粼粼,数十艘官船张灯结彩。
最当中一艘龙舟,金漆朱栏,桅杆上明黄龙旗猎猎作响。
两岸杨柳依依,似在送别这帝王行伍。
景宁帝身着常服,由袁晳搀扶着登上龙舟,精神恢复了矍铄。
苏天士挎着药囊紧随景宁帝登上龙舟,这位神医如今已像是****一般,连忠顺亲王见了都要拱手问安。
姜念身着二等侍卫冠服,也随着景宁帝登上了龙舟——他已被景宁帝安排为御前侍奉之人。
齐剑羽、邹见渊、蒙雄及十名姜念的亲兵,登上了其他官船。
而随姜念下扬州的任辟疆、戴士蛟及另十名亲兵,则不再跟随姜念,而是负责将姜念此番在扬州取得的财物押运进京。
姜念此番在扬州整顿盐政,取得了价值近五百万两银子的财物,由任辟疆、戴士蛟负责押运,泰顺帝放心,姜念也放心。
“起锚——”
随着一声长喝,船队缓缓离岸。
姜念立在龙舟之上,望着渐远的扬州城,不由想起昨晚林黛玉道别的情形,于是伸手取下腰间一个绣着水芙蓉和“平安”二字的香袋,嗅了嗅,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船队浩浩荡荡向江宁行进,旌旗蔽空,蔚为壮观。
因昼夜兼程,且圣驾南巡,运河及长江畅通无阻,仅耗费了一日有余,四月初二的午后时分,船队便抵达了江宁码头。
这日江宁晴空万里。
码头早被清水泼街,黄土垫道。
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一群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包括了两江总督陈弼纳、江宁节度使唐吉纳、江宁织造甄应嘉、江宁知府贾雨村。
忽听一阵炮响,龙舟缓缓靠岸。
朱漆跳板刚刚搭稳,忠顺亲王便领着一群侍卫亲兵率先登岸。
金瓜钺斧映日生辉,龙旌凤翣遮天蔽日。
袁皙、姜念、戴权等人簇拥着景宁帝缓步出龙舟。
景宁帝一身明黄常服衬得威仪不凡。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景宁帝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跪迎的众官员。
江宁节度使唐吉纳跪在陈弼纳身边,偷眼打量姜念,见姜念身着侍卫冠服,立在身着蟒袍玉带的皇长孙袁晳下首,且气度较之袁晳更胜,一张肃穆的面容,让唐吉纳不禁觉得颇似年轻时的泰顺帝。
“皇四子袁历已在扬州暴毙,姜念又这般贴身随扈太上皇,这位四爷的民间儿子,估量着是要认祖归宗了!”
唐吉纳心内暗道。
礼毕,景宁帝准备登上明黄銮轿,姜念随侍在侧。
此时的码头上,艳阳高照,江风习习。
薛锦、薛蟠叔侄二人,正挤在迎驾的商贾队伍中,虽不及官员们靠前,却也占了处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薛蟠今日精心打扮过,身着大红箭袖,腰系五色宫绦,颇有些豪门公子哥的气派。
此刻薛蟠正伸长脖子张望,忽地扯住薛锦衣袖,嚷道:“锦叔快看!那不是姜念兄弟么!跟在太上皇身边呢!”掩不住得意,“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好妹夫,真真给我长脸呢!”
薛锦哭笑不得。
姜大人是你的好兄弟好妹夫?还给你长脸?
薛锦拍开薛蟠的手,悄声道:“蟠儿噤声!惊扰圣驾可是大罪!”
薛蟠缩了缩脖子,难得老实下来。饶是他是呆霸王,也知道这种场合非比寻常,自己须安分才是。只是他那双眼仍滴溜溜转着,紧盯着銮驾方向,盯着他的“好兄弟好妹夫”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