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在平壤时,便听闻将军大名,说你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刘招孙目光炯炯:“将军可敢与建奴血战,随我去夜袭,挫杀镶蓝旗锐气?”
金应河霍然起身,人熊一般的躯体威风凛凛,他先朝高座之上的刘綎抱拳施礼,转身对刘招声拱拱手,声如洪钟道:
“敢不奉命!”
裴大虎捏了把冷汗,生怕这个朝鲜猛将要给姜弘立报仇。
看此人身手,一人打杀几个家丁不是问题,眼下免去一场拼杀,也是万幸。
夜袭人马基本敲定:刘綎麾下家丁一部,邓起龙袁见龙麾下浙兵一部,金应河麾下朝鲜弓手一部。
当下,三人开始讨论夜袭细节。
事不宜迟,此时立即行动,等到明日阿敏就主动来攻了。
这时,忽听到后面有人怪叫:
“怎的,看不起老子?老子也要去!”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刚才刺杀姜弘立的刘天星。
刘招孙没想到,平日处处与自己为敌的四哥刘天星,此时肯捐弃前嫌,随自己去杀建奴。
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胜算,刘招孙冲他兄长点点头,大声对众人道:
“回营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
第8章 袭杀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三。
夜幕之下的浑江如黑色巨蟒,蜿蜒向北,两岸深邃的山林中,隐约有夜枭惨叫之声,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利箭破空声与金属碰撞声。
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林洒在林间雪地上,彻骨的寒意笼罩大地,林间不见一个活物。
忽然,一片白光闪过林间。
但见长枪如林,铁甲闪烁,一队精壮甲士皆衔枚不语,形若鬼魅,在林间穿行。
地上丢弃着几具冰冷的尸体,各人身穿镶蓝甲胄,背插蓝色小旗,兀自双目圆睁。
这些都是镶蓝旗的精锐白甲,刚才猫头鹰的叫声便是他们发出,这几个白甲兵在数倍于己的明军家丁围攻下全部毙命。
明军步兵前方不远,三五成群的马兵踏雪前行,各人双马,甲胄精良,一看便是家丁模样。
一支哨骑从前方返回,向主将汇报形势。
“建奴不设暗哨,阿敏是真不把咱东路大军放在眼里!”
刘招孙立于马上,抬头望向北方。
月明星稀,雪后澄澈,视野辽远,正北方向五里之外,建州女真镶蓝旗大营清晰可见。
刘招孙身后,一千精锐死士正朝建奴大营赶来,把总心头升起冲天豪气。
“二贝勒,今日就先拿你开刀!”
刘招孙当然不是痴人说梦,他这次夜袭虽然只带来一千人马,却都是精锐战兵,其中包括:
总兵刘綎精锐家丁三百,浙兵长枪手五百,连同朝鲜弓手两百人。
游击将军邓起龙与朝鲜左副使金应河,都自愿加入了夜袭行动。
邓起龙率领的浙兵军容严整,这支带有戚家军血脉的强军,足够与八旗战兵正面抗衡。
而金应河麾下的两百弓手,是从一万三千朝鲜兵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朝鲜兵虽然整体战力堪忧,但是他们射术之精湛,不在建奴巴牙剌之下。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擅长用弓的朝鲜兵却都装备鸟铳和后金军对射,由于鸟铳质量低劣,再加上战场风向问题,鸟铳发射后浓雾的烟火遮挡了明军视野,阵列陷入混乱,被女真猎人们一波重箭收割,溃不成军。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刘招孙筛选夜袭士兵的过程。
朝鲜军队汇入后,沙尖子大营兵力达到三万人,从三万人中挑选一千个能够夜袭的精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个时代士兵夜盲症比例,大大超乎刘招孙的估计。带上那些夜盲症士兵冲刺三十里去夜袭,估计还没摸到阿敏大营,便会走丢一半。
刘綎已经豁出去,将自己全部家当都押在了战胜努尔哈赤上。
这两天,刘招孙不厌其烦的给义父进行历史知识普及。
这位大明总兵越来越清楚,如果不能击退建奴,自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
刘綎把周围能得罪的势力全都得罪,从辽镇到登州,从京师到朝鲜。
李如柏、杨镐,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刘綎的笑话,有些人在等刘总兵菜市口一刀。
忽悠朝鲜人说内阁有人,其实京师没几个文官愿意帮忙,当然,现在勉强有了两个死党:康应乾,乔一琦。
这次如不能胜,不用御史弹劾锦衣卫诏狱,杨镐和李如柏这两个死对头也能把他弄死。
所以当听到刘招孙决定发动夜袭,总兵大人自然全力支持。
这一年多来,刘綎死皮赖脸从朝廷要来各类火器、铠甲,(虽说东路军火器匮乏)装备一千规模的精锐,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招孙也不客气,精良铠甲自不必说,除了弗朗机炮不带,留住大军守营,剩余的什么神火飞鸦、万人敌各式火器,能携带的全部携带,看得众将瞠目结舌。
三百家丁装备线枪、大棒,以及少量弓箭万人敌,各人穿戴两层甲胄,锁子甲下还裹着层棉甲,乘双马,一马用作行军接近,一马用作冲锋袭击,这支三百人的骑兵力量作为机动兵力,牵制敌军反击,掩护长枪兵破营。
邓起龙率领的五百浙兵作为长枪兵,装备上两层厚甲,各人手持长枪腰刀标枪藤牌,另配五百辅兵,这五百长枪兵作为此次夜袭的主力,将组成鸳鸯战阵,在骑兵发动突袭后出现在战场上,收割建奴性命。
至于两百朝鲜精锐弓手,刘招孙给他们的装备更为豪奢,以至于众家丁都羡慕不已。朝鲜弓手每人一人双马,装备长短梢弓各一张,长弓用来破甲,短梢弓方便速射,另有重箭三十枝,轻箭八十枝,弦二条,弓插一件,箭插一件,扳指一枚,骑枪一杆,和家丁一样,朝鲜弓手也是身披两层铠甲,分别为锁子甲棉甲,头戴明盔,只露眼睛在外,与建奴对射时,除非被命中面门,否则绝难被一箭射死。
除此之外,随行辅兵还携带有数量可观的虎蹲炮、万人敌。
所谓虎蹲炮,其实类似于后世的迫击炮,形状类似猛虎蹲坐在地上,因此得名。明朝初期,虎蹲炮便有应用,主要分布于九边,经过长期发展,到这个时候,大明虎蹲炮射程约在二三十步,射程虽近,然而威力惊人,特别适合用以山地地形作战。
至于万人敌,可以理解为明代的手榴弹或是手雷,不过体型要比后世的手雷大出很多,约莫有篮球大小,外面是一层石头壳子,里面空心,塞满炸药,用土填满空隙,一般是用作守城,放在边墙垛口,敌军攻城时从城头抛下去,即便没有爆炸,也能砸死砸伤几个倒霉蛋。据刘招孙所知,这玩意儿一旦爆炸,威力惊人,而且由于设计粗糙,万人敌对敌人的伤害完全是随机事件。据说有的人站在万人敌旁边不会受伤,而另一些敌人站在百步之外就被石子打中·····
万人敌爆炸响声惊人,夜袭时给镶蓝旗大营扔几个,睡得再死也会被吵醒,深更半夜这么搞一搞,说不定还能引发一场营啸。
子时初刻,在黑夜中摸索了一个多时辰,刘招孙和金应河率先抵达董鄂里镶蓝旗大营外围。
大营周围建奴哨探已被前面家丁除掉,刘招孙让众人就地休整,清点人数,三百家丁、两百朝鲜弓手,走丢了十五人,刘招孙也不打算回去找,而是在两名夜不收带领下,登上大营周边一处高地。天黑路滑,沿途摔了两跤,好在夜不收熟悉地形,三人登上高地,建奴大营尽在眼底。
刘招孙在心中计划了一番,不由冷笑,戚少保说过,凡是野地设营,都要探其地形,或守平野,或据险塞,或进退便利之处,牲畜水草方便。
阿敏将大营设在董鄂路山坳,临近江岸,处于洼地之中,如果能将浑江引入,便是萨尔浒版的水淹七军了。
“奴贼连胜两场,难免得意忘形,再者说,阿敏见我大军犹豫不前,以为我军丧胆,所以才敢如此托大。”
“十三爷,这鞑子根本就不会守城!”
从高地下来,刘招孙令各人将来时乘坐的马匹换下,换成马力充沛的备用马匹,准备发动夜袭。
金应河望着眼前后金军大营,却是脸色不变,他走了一个多时辰夜路,此刻早已磨刀霍霍,正用朝鲜语低声向周围弓手筹划如何进攻。
刘招孙叫来夜不收把总,是一个陕西籍的马兵,瘦削精干,跟随刘綎多年,名字叫做章东,外号章麻子。
“十三爷,我们今日白天哨探,奴贼扎的是个车营,外边用战车、辎车、牛马车堆成一圈,营门口设置有拒马、陷马坑,营中具体情况,离得远,没有哨探得知。”
阿敏没想长期驻守董鄂路,亦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扎营才草率,连暗哨都不设置,只设了些拒马陷坑,敷衍了事。
刘招孙招呼众人上前,抬头望向章东,低声道:
“章麻子,看到没,对面山上,你派人在各处树林山石之中,多放些大火把,浇上桐油,等待会儿咱们打起来,就让他们在山上放火,点几个万人敌,声势越大越好,奴贼混乱之中,搞不清咱们兵力位置,必然慌乱!我们便更容易撤走!”
章东立即领命而去,安排几名精干夜不收上山准备放火。
刘招孙转身望向金应河,在他看来,两百朝鲜弓手最适合作为伏击之用。
“金将军,你亲率弓手,隐匿于周围高地,封锁营门,防止奴贼出营,待长枪兵抵达后,便掩护长枪兵对阵。”
金应河闷哼一声,相比做伏地魔,他倒更愿意和刘招孙一同冲入敌营厮杀,不过在出发之前,邓起龙便再三叮嘱,要朝鲜人给他的长枪兵提供掩护,压制白甲兵重箭,否则等建奴反应过来,己方这五百长枪手,只能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最后,刘招孙又向众人指明对面大营几处陷阱拒马,让各人冲击时注意规避。安排完毕,他便率领三百家丁,手执线枪、大棒,乘着夜色,纵马冲向大营。
三百匹战马高速冲锋,一往无前,马蹄如雷,大地微微震动。
距离建奴大营还有百步左右时,嗖嗖几支冷箭从营中射出,前面一名家丁被射中胸口,叮当声响,锁子甲挡住箭头,并无大碍。
接着,营中传出几声惊恐不安的满语以及凌乱的鼓声,借着营门熊熊燃烧的篝火,隐约看清几个满脸惊慌的镶蓝旗余丁身影。
刘招孙提枪指向眼前晃动的金钱鼠尾辫,怒声咆哮:
“杀建奴!”
第9章 慌什么
二贝勒阿敏随大汗歼灭杜松,击溃马林,提前从界藩返回都城赫图阿拉。
刚回都城,便听留守福晋们说又有一股东路军进犯,从浑江朝这边过来,沿途攻破好多寨子,杀了好多建州人,很快要来赫图阿拉了。
虽说建州女人骁勇善战,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拉不开硬弓,轮不起大棒。
尤其是皇台吉、代善几个贝勒的女人,床笫功夫确实不错,但让她们去击败刘綎,当然是扯淡。
所以听说英明汗还在萨尔浒,暂时无法赶回时,大家就有些慌。
二贝勒被一群福晋围在中央,只感觉周围叽叽喳喳稀里哗啦,比南蛮子的鸣放火铳还要吵。
“慌什么?”
建州女真与蒙古长期联姻,所以诸位贝勒都是娶的蒙古台吉的女儿,当然也把各位格格作为政治联姻工具嫁到蒙古各部。
阿敏对这些蒙古福晋们没啥好感,总能闻到她们身上有股羊膻味儿,很刺鼻。尤其是皇台吉的福晋,叫个什么博尔济吉特·额尔德尼琪琪格。
二贝勒甚至连这女人的名字都记不清。
这女人颇有些姿色,比之辽东汉女也不差,阿敏却很不待见,只因她是皇台吉的福晋。
“慌什么?!”
阿敏一把推开冲到前面的博尔济吉特,这个皇台吉的女人最是积极,唾沫星子都喷到他脸上了。
“西边杜松、马林两路明军,几万人马,一日之间,便被大汗全灭了,镶黄旗杀得南蛮子一个不剩,杜松尸首被他们砍成八块!慌什么?!这个刘綎也是来给咱大金送军功的,记住,朝鲜人除了吃泡菜,啥都干不了!告诉你们!大汗正在回赫图阿拉路上,大贝勒为先锋,明日便能赶到,我先率镶蓝旗勇士,去南边斩杀刘綎!”
阿敏说罢,带着他的贴身戈什哈冲出福晋包围,回到自己衙门,连夜谋划出兵之事。
作为舒尔哈齐的第二子,坐拥三十三个牛录的镶蓝旗固山额真,二贝勒阿敏当然不会忘记当年父亲被努尔哈赤杀死的事情。
此时的建奴女真尚属部落统治时期,为父报仇这种儒家思想在这里并不流行,十五年前,建州女真二号人物,努尔哈赤的亲弟弟舒尔哈齐因判乱被哥哥处死,其长子,第三子皆被杀死。
阿敏当时没有参与叛乱,侥幸未死,并分到了父亲一半的牛录,成为镶蓝旗旗主。
尽管没有对阿敏下死手,这些年来,努尔哈赤对镶蓝旗的监视,从来就没有放松过。
尽管阿敏处处避让,这位伯父却是步步紧逼,幸好还有海西女真和明国这两个心腹大患,英明汗才没来得及对二贝勒下手。
当然,阿敏能活到现在,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手里有这三十三个牛录,将近一万名战兵。
歼灭杜松、击溃马林的战斗,英明汗都没怎么让阿敏参加,而是把军功给了皇台吉代善他们,建州女真崇尚军功,现在刘綎来了,其他贝勒暂未赶到赫图阿拉,阿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众位福晋死缠烂打下,二贝勒不得不留下了十三个牛录防守赫图阿拉,他自己亲率剩余二十牛录,马不停蹄赶往宽甸方向,准备给南蛮子迎头一击。
镶蓝旗主力经过董鄂路时,阿敏接到哨探禀报,说是大汗率兵四千回到赫图阿拉,同时令镶蓝旗十三个牛录不得南下,提防从呼兰路进犯的明军。
大汗用兵还是过于谨慎了些,此时明国两路大军皆已溃败,而呼兰路这股明军统帅是李如柏,据他所知,李如柏绝无可能去进攻赫图阿拉。
所以阿敏有理由相信,这是努尔哈赤削弱镶蓝旗实力,阻挠自己立功。
他心中恼怒,正准备率领大军全力进攻,一鼓作气灭掉刘綎,抚西额驸李永芳带着杜松的令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