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这才知道原来太祖故乡是在这片山清水秀、物华天宝之处。
“后来证明,以天心城为都城,代价极为惨重!”
“惨重?死了很多人吗?”
玛丽皇后聚精会神的听着,在皇帝描述中,天心城的每一座宫殿,每一段城墙都流淌着公民(从前称之为百姓)的血泪。
仿佛这座城的存在便是一种原罪。
确是原罪。
一百多年前刘招孙的大舅哥金大久驱使数十万军民均州旧址上修筑都城,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单是为了将巨木从缅甸安南运出深山,便累死上千名役工。都城断断续续修建了十年,期间遭遇一次地震,两次洪水,三次火灾。据说都城建成之日,至少有五千具尸体被永远掩埋在地底下。
那是大齐疯狂扩张的年代,疆域不断拓展,人口持续增加,各种超级工程也争先上马,除了营建天心城,刘招孙生前还疏通运河,开辟海运航线,扩建码头,修缮驿道····这些工程在当年堪称气势恢宏,然而在他驾崩后不久,这些劳民伤财的基础工程便陆续被叫停——帝国再无力承担这些高昂的成本了。
说回到天心城修建,在建成这座雄伟的、足以媲美唐长安,古罗马的都城后,朝廷很快又强令武昌、长沙、开封、西安等地百姓,共计五十万人迁徙至此,填充人口。然而当年因为这项错误决策,颠沛流离病死饿死于中途者不计其数。
好在当年太祖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不过五旬便龙驭宾天,否则不知道在他的治下大齐将沦为怎样的人间地狱·····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天心城见证了太祖皇帝的急速崛起与瞬间陨落,见证了太宗皇帝中兴的新政,见证了长公主与刘堪的骨肉相残,见证了废太子刘无忌的癫狂和天授女皇的力挽狂澜,当然也见证了景炎皇帝的还政于民全面放权。
大齐王朝历经四代,跨越百年,各项制度的演化已经渐渐背离创始者的初衷。
“乌托邦是不存在的。那些立志成为圣人的君主,最后都成了千古暴君。比如太祖皇帝。”
刘帆对太祖一手创立的极圈主义制度深恶痛绝,虽然后世史官们在记录后期那段历史时,通常会说“因为奸臣蛊惑,大齐在草创之初走过一些弯路,付出过了一些代价,什么发展的阵痛,必须承受的代价。
然而,错了就是错了。
史官轻描淡写几句话,便是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的生灵涂炭。
刘帆一直注重约束皇权,关注臣民,保障其权益。
可是,即便如此,他要被他的臣民们推上断头台。
反对派的口号是,不能达成彻底的和平,就是彻底的反对和平者,不愿走下龙椅的皇帝,就该登上断头台!
第899章 勤王
截止景炎十二年八月初,几乎整个欧洲都卷入了英法战争,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这不是两三个国家之间的战争,而是国家联盟之间的争斗,英国、齐国、荷兰主导一方,法国和奥匈帝国主导另一方。战争在海、陆、空全面爆发,参战国的军队已经损失了五百多万的战士,不幸死去的平民更是不计其数。
可是,战争还没有任何要结束的迹象。
虽然刘帆和内阁大臣们不愿承认,然而贸然卷入这场战争,现在看来是失策了。
八月初,景炎皇帝匆匆返回天心城,他计划调卫戍部队入京,宣布京城戒严,采用武力镇压一切反叛。
按照《大齐宪章》规定,大齐君主具有宣战、停战权力,虽然这项权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人使用过,不过非常时期,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的狂热(以及所谓的正义)逐渐消散,对战争的厌恶胜过了对欧洲和平的责任——如果存在这种责任的话。
天心城六聚德客栈。
食客人头攒动,客栈店伙计忙得不亦乐乎。六聚德的伙计身材干瘦,双目囧囧有神,伙计来自汉城,平日见到老顾客登门,总喜欢说:
“瘦巴巴的老爷们儿,吃点儿喝点儿啊!”
这几天民政部和黑十字会(齐国最大的慈善救援组织)联合在天心城各个街道发放粮食,六聚德属于其中一个救济点。按照相关要求,每人每天两斤白面或是三斤大米,必须当天吃完,逾期没有吃完的,次日便不再发放。所以很多食客干脆就把粮食交给附近一些饭店,现场加工烹饪。
“老罗,欧洲到底咋样了?法国人还在嘚瑟不?”
“老罗,远征军有多少伤员?襄阳建了战地医院。朝廷紧急从各藩征调军医护士,官道上乱糟糟的。”
“老罗,你们现在是自己挖战壕吗?还是用黑人奴隶?”
······
食客们口中的老罗,便是退伍兵罗金通,他此刻正一手扯着烤鸭,一手拎着酒壶,胡乱嚼了几下,咕嘟嘟喝着朗姆酒。
老罗半壶酒下肚,那浑浊的眼神稍稍清澈一些,拍了拍脑门,大声道:
“这儿!有块铁!塞纳河留下的!军医不敢取!说回来医治,回来了!谁管咱啊!!”
食客们议论纷纷,有熟悉老罗的低声道:“发的抚恤金,都让他喝酒喝光了,哪有钱做手术!”
老罗没听见,酒劲上来,兀自道:“内阁那群傻子!骗老子去打仗,军服、靴子都不够穿!法国人用水淹咱们,抽水机坏了,战壕里都是泥浆,炮弹不长眼····”
食客们听得胆战心惊。
熟悉老罗的人又道:“他的军服靴子,连带步枪和手雷,都卖了换酒·····”
众食客一哄而散。
原本以为三个月就能结束的战事,拖拖拉拉打了四年多,战争虽然没有在齐国国土上进行,然而影响是显著的。
物价飞涨,失业骤增,一车车伤员从欧洲运送回国。齐国虽大,兆亿人口,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据说最近内阁又要准备进行第六次征兵动员。
罗金通咒骂了几句,说话变得含糊不清,喝完最后一杯,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出去了。
待老罗走远,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老罗是可惜了,若是当年留在皇宫,现在至少得是个营长吧?”
“可惜啥?谁让他带头忽悠别人,结果咱们一条街的后生去了欧洲都没事,就他受伤·····”
大门忽然从外面掀开,寒风簌簌扑打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纷纷朝那边望去。
“瘦巴巴的老爷们儿,吃点儿喝点儿啊!”
尼古拉·凯琪踩着锃亮的大皮靴咚咚走进客栈,转动人熊一般的躯体,环顾四周一圈后,对前台的伙计大声喊道: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清蒸八宝猪····还有两箱伏特加!”
尼古拉还没报完菜名,店伙计已经迎上来,凑到面前,局促的搓着手里毛巾:“这位先生,除了烧鸭和伏特加,其他的都没有。”
“上帝啊,今天不是要发食物吗!你们的政府有没有信用!”
“上帝啊!难道在六林德也吃不到地道的八宝猪吗?顾掌柜呢?让他出来!”
伙计耐心解释道:“真是不巧,今儿个政府管控,市面上都没这些菜,荤的只有鸭子,素的,没有。不过酒水管够。”
尼古拉怒气冲冲:“管控管控!我在莫斯科从没听说过!”
“您消消气。”身材矮胖的顾掌柜满脸堆笑从客栈里面走出来,连连向来自莫斯科的顾客道歉。“我们六聚德的鸭子,整个天心城都知道,当年慈圣太后回汉城,还给朝鲜国王带了只。”
“什么朝鲜汉城的!我不管!”尼古拉不耐烦的敲打桌子,用浓重的罗刹口音嚷嚷道:“真是见了鬼了!难道我手里拿的不是银币吗?”
顾掌柜无奈摊开双手,一脸无奈道:“尼古拉先生,在座的各位爷都有银币啊,现在不是限量供应吗?小店今日只分的两只猪,一头牛,早吃完了!熊掌羊羔一个也没有,弄到些鸭肉算不错了。”
“什么都没有,那你们开客栈做什么!赶紧关门算了!”尼古拉鼻子嘟噜了一句,转身摔门而去。
待莫斯科人走远,食客们又开始议论纷纷。
“罗刹鬼调子还挺高,他在莫斯科能吃到啥?吃土吧!”
“莫要喝着罗刹鬼一般见识,他们手里拿的银币都是假的,去年兵马司抓了好几起了!”
“咱大齐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儿啊,吃个肘子还得排队!”
食客们越说越是恼怒,几个人取了面食蒸饼,拂袖而去。
为保障前线军队正常补给,本月初,内阁通过紧急法案,在全国范围内实行物资管控,对米、面、粮、油、酒、盐、糖等物资进行严格看管,按照人头分配。
对于这项法案,天心城执行的颇为彻底,好在市民们的基本生活物资能得到保障,不过多余的物资却是一点也没有。
近期由于法国舰队严密封锁,各条航线阻断,大齐外贸骤降,七月间超过三十艘货轮被鱼雷击沉,至少有五千万斤从北美、东南亚、澳大利亚等地运抵大齐的小麦、棉花、大豆、咖啡沉入海底·····
英国人对此表示爱莫能助,因为去年冬天,东印度公司派出舰队试图解除法国海军封锁,然而英国舰队刚刚与法国海军遭遇,便被后者击溃,从此龟缩在东印度各个港口不敢出动。
大齐至少有四分之一的粮食需求依靠外部供应,在法军的严密封锁下,大规模灾难即将降临这片古老土地。
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在国内迅速传播,越来越多人参与到反战游行中,他们坚定的认为,帝国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景炎皇帝穷兵黩武,内阁腐败无能所致。
反对派诉求变得更加强烈和直接:景炎皇帝必须立即下台,大齐将取消君主立宪制!
至于以后采取什么制度,大家暂时还没想好。
在这种背景下,内阁第八次紧急会议在乾清宫召开,几位老臣苦苦劝说皇帝,请求收回成命,停止调中卫军入京,否则可能进一步激化矛盾。。
“陛下,让军队进入京城,必然会造成与反对派对立,后果不堪设想啊。”
首相张廷玉小心翼翼提醒皇帝,如果现在激怒了反对派,恐怕就不是游行示威那么简单的了。
简单来说,这个国家可能会走向真正分裂。
群臣对此纷纷表示附和。
坐在龙椅上的景炎皇帝有些愠怒,他拍打龙椅,霍然而起:“你们是要朕变成前明的天启皇帝吗?!变成亡国之君吗!所谓反对派,不过是群流贼罢了,不要自乱阵脚!”
和眼前这些虚弱老迈的内阁不同,这位初生牛犊的皇帝身上流淌着刘氏一族血脉,他信仰武力。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先皇宽容,屡次赦免那些反对派骨干,不忍诛杀,以满足他们的无尽欲望!面对这些中山狼,朕不能妥协!”
刘帆又道:“调各镇兵马入京,告诉那些军头们,天心城乱了,他们也别想独善其身!乌托邦是可怕的瘟疫,各省皆不能幸免!”
十月下旬,驻守襄阳、谷城、荆州的中卫军驰援京师,与此同时,驻守辽东的北方兵团一部开始集结南下,除此之外,再无一支军队援助京城。
关键时刻,各省总督选择作壁上观,默默观察事态进一步发展。
第900章 皇帝的仁慈
中卫军陆续驻守京城各门,蓑衣卫加强了戒备,天心城的游行集会消停了许多,鼎沸的局势骤然降温。十月间,蓑衣卫逮捕了些乘火打劫的盗贼,查封了两家言论激进的报社,驱逐了一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境外势力,京城安堵,貌似一切恢复正常。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表面安宁之下,实则暗流涌动。
皇帝的威严只能短暂威慑一众宵小,更大规模的动乱正在酝酿之中。
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在京城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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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灯火通明,景炎皇帝处理完政事,命内侍太监黄安召唤蓑衣卫统领连夜进宫。
“皇上要下手了么?”
内侍太监黄安是皇帝的心腹,说起话来没那么多顾忌。
刘帆摇头道:“朕不擅长杀人。”
如今皇帝想要杀人,须经过很多道手续,要首相同意内阁复审才能通过。
从前那般乾刚独断生杀予夺的皇权,一去不复返了。
皇帝补充道:“朕对那些想要朕去死的人,了解还不够。”
何止是还不够,刘帆还叫不出任何一个反对者头目的名字,更不要说和他们展开对话。
黄安领命而去。
刘帆又吩咐通知玛丽皇后,说国事繁忙,今晚不能前往慈宁宫了。
“陛下三天没见马皇后了····”宫女欲言又止。
玛丽皇后自从进入皇宫,就被宫女太监们改名为马皇后。
虽然刘帆很不喜欢这个称呼(这让他想到了前明朱元璋的马皇后),不过他也没做太多干涉,如今已经习惯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皇后会理解朕的苦衷的。你们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