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拉近后,刘招孙动用东厂关系,让镇抚司帮忙,找他想结识的人。
卢受接过字条,看了一遍,摇了摇头。
南北镇抚司锦衣卫,只是监视京师百官,不会过问普通百姓。
“徐霞客,马士英、孙传庭、汤若望,徐光启,宋应昇、邵捷春、吴阿衡、宋应星……”
魏忠贤接过字条,仔细读起来:
“孙传庭还在京师,住在陕西会馆。徐霞客是个奇人,变卖了掉一半家产,四处游历,刚去了天津。宋应星咱家也听过,是个落第举人,去年鄱阳湖闹匪患,京师至江西道路断绝,他和兄长宋应昇贫困潦倒,前段时日还住在城隍庙,想必是能找到的。”
刘招孙请求两人尽快找到这些人。两人答应过后,匆匆告辞。
康应乾见刘总兵如此上心,对这些人颇为好奇。
京师这么多达官显贵不去结交,偏要找这些无名之辈。而且还要动用东厂番子,皇帝追究下来又有一场口水仗要打。
不知刘总兵脑袋是不是给乾清宫地上的大理石磕坏了。
“人若志趣不远,心不在焉,虽学不成。”
刘招孙念了句横渠先生的名言,留下一脸茫然的康应乾,扬长而去。
次日清晨,刘招孙刚刚起床,金虞姬还在帮他披甲,北镇抚司小旗官沈炼便匆匆跑到瓮城,说是找到宋应星和孙传庭了。
刘招孙大喜,当即带人赶了过去。
南城城隍庙,一个身材清癯的读书人正在进香。
沈炼指着那人对刘招孙说,这便是宋应星,江西来的举人,已经三次会试落第了。
宋应星望着城隍殿正中供奉的开国大将徐达神像,眼前升起袅袅香火,眼熏得他眼睛有些红晕。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翁一瘸一拐,走到宋应星面前,伸出个破碗。
宋应星长长叹了口气,在身上摸索很久,终于摸出枚铜钱,犹豫片刻,还是放进碗里。
他望向老翁,语气亲和:
“老人家,城外阉人作乱,买些吃食,回家去吧。”
说罢,转身便出了城隍殿。
跨过门槛,身后传来老翁飘渺声音:
“公子心善,目下坎坷曲折,然只是过眼烟云,障眼法而已,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宋应星听了无言,眼圈有些红润,晨风轻轻拂过他略显斑白的双鬓,三十岁不到的脸上写尽沧桑,晨曦映照下脸色越发显得灰白。
远远望去,宋应星像是个从城隍庙壁画上走下来的小鬼,孤苦伶仃,于风中独立。
他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
万历三十八年开始,一、二、今年竟是
即便翰林们不能识才,连皇上也读不懂自己胸中韬略吗?
他这次写的平辽之策,主张重开海运,由江浙吴淞运粮至辽海,不必走运河,策论还列举了海运较之漕运十二点优势,如减少官吏层层克扣,无需担心运河封堵,海运速也更快等…
然而,还是没人能慧眼识珠。
这是他和兄长第三次进京会试,三次便是三个三年,九年苦读,三次落榜。
宋家只是寒门,为给两位举人筹集川资(路费),变卖了家里十亩上田,已是山穷水尽,剩余的八十亩,皆为下田,想卖也没人买了。
宋应星站在晨曦微光中,望着城隍殿内走动的信众,不由想起宋家的《家典》。
“族中子弟有器宇不凡,资禀聪慧而无力从师者,当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之膏火,培育得一两个好人作将来楷模····”
他从小便是所谓器宇不凡者,所以被家族重点培养,赋予众望。
这些年族中亲人不惜钱财,花费重金,资助他和兄长入私塾,读圣贤书,参与科考。
他闭上眼睛,想着回到江西奉新老家,何以颜面再见家中老小。
不过现在他已不需担心这些事情。
因为,他和兄长回去的川资,已经没有了。
京师居,大不易。
因为鄱阳湖道路被水匪阻截,兄弟两人在京师寓居了一月,十几两银子快要花光了。
几日思索、盘桓,终于下定决心来卖字撰文,赚些零碎银子,填饱肚子。
所以,就到了城隍庙这里,看看有没有写字撰文的生意可做。
走过城隍庙山门,迎面过来个披甲的将官,身后跟着几个凶悍家丁。
宋应星知道北地武人蛮横,连忙闪开,从那武将侧身过去。
“先生可是江西仕子宋长庚?”
宋应星有些诧异的望向武将,奇怪此人为何知道自己的表字。
他与这武将素不相识,看他身上山文甲,知道不是普通将官,迟疑片刻,拱手道:
“正是在下,敢问将军是?”
“本官乃开原总兵,刘招孙。”
宋应星望着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武将,见他头上包着块白布,却是很奇怪。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前日午门献俘的开原总兵。
“刘总兵有何事指教?”
“听闻先生三岁便能作诗,过目不忘,博闻强识,不在张太岳之下。后博览群书,熟读经史诸子,对火器、屯垦亦有研究,都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会试三次不第,不为有司赏识······不知,先生可愿委身辽东?为吾皇分忧!”
刘招孙知道,像宋应星这样的人物,实力不容小觑。他们把太多精力放在和科考无关的旁门左道上,没时间研究八股文,以致科举屡次不第,往往命运多舛。
宋应星是比茅元仪更厉害的角色。此人研究领域之广泛,从哲学到建筑,从火器到农具,从医学到军事,都有所涉猎。
更重要的是,宋应星信奉张载的格物致知,主张实践第一,是个实干派。
实干兴邦,刘招孙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宋应星茫然无措,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年轻总兵。
听他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落魄举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
“在下只是举人出身,连三甲进士都不及,不能登堂入室,如何能······”
见宋应星还在犹豫,刘招孙上前拍拍他肩膀,笑道:
“宋先生才学深厚,本官听幕僚茅石民经常提起你,说先生有经天纬地之大才,让本官不可错失!”
“目下辽东危急,朝廷已许诺我便宜行事,进士以下皆可直接录用,无需廷推,等到了开原,吏部的任命文书便会补上。”
“开原参将府、兵备道、三万卫署、辽海卫署、察院、安乐州、开原备御都司,各个衙门,都有空缺,只要先生来了,便可立即授官。刘某渴慕贤才,正如曹孟德所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宋应星呆呆望着这个情绪激动的武将,听他一番东拉西扯,荒诞不经,却隐隐有些感动!
无论状元还是进士,无论器宇轩昂还是天资愚钝,读书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饱读圣贤书,货与帝王家。
刘招孙不是帝王,不过却有招贤纳士的能力,朝廷赋予他临时征募六品以下官员的权力。
刘招孙的名声早已传遍京师,宋应星平日关注辽事,不可能没有耳闻。他不是傻子,知道此时奔赴辽东击败建奴,便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宋应星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
“刘总兵,茅石民可好?”
茅元仪(字石民)是宋应星为数不多的朋友,两人志趣相投,都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属于科举制度下的异类,异类通常喜欢抱团,所以两人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惜茅元仪随杨镐去了沈阳,从此再无消息。宋应星一度怀疑他在萨尔浒殉国,隔三差五向辽东来京师的商人打探消息。
未曾想,好友竟在刘招孙麾下。
“他,很好,每天忙着造红夷大炮,和工匠同吃同住同寝,夜以继日,如癫如狂。红衣大炮造成,便可一炮糜烂数十里,本官将用此神兵利器保卫开原,为国杀贼。宋先生,你,就不想去开原帮帮这位朋友?”
刘招孙说罢,也不向宋应星解释什么是红夷大炮,意气风发:
“先生若能去辽东,拯救苍生,保境安民,正契合了横渠先生所倡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才是大道啊。”
~~~
接下来的几日,刘招孙天天跑到会馆,用大道拉拢进士举人。
大家对刘总兵在辽东立下的功业表示赞赏,不过听说要去辽东当官,都纷纷表示拒绝。
刘招孙说破嘴皮子,一边拿皇命当令箭,一边用大把银子开路,又辅之以他所谓大道,最后终于还是忽悠了几个进士入伙。
马士英、孙传庭、吴阿衡、邵捷春。
四人都是三甲进士,相比陈子壮的状元,当然要差很多,不过人家愿意去开原,已是难能可贵了。
刘招孙如获至宝。
四人此时寂寂无名,不过几十年后,都是影响历史走势的关键人物。
孙传庭就不用说了。
先说马士英。清军入关后,多铎南下,留都南京不战而降。南方降官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投靠鞑子的效率与辽镇军门不相上下。钱谦益阮大铖孙之獬喜迎清军。投降俨然成为当时文官的主流。然而,马士英没有投降。
马士英屡败屡战,拥立潞王朱常淓,拥立鲁监国朱以海,坚持抗清。博洛跨江击败朱以海,挺进浙东,马士英逃进深山出家。最后被清军搜出,不屈而死。
至于吴阿衡,此人在历史上官至蓟辽总督,崇祯十一年,清军入塞,吴阿衡奋力苦战,最后被俘。
面对清军劝降,吴阿衡怒道:“我生为大明将领,死为天国英灵,决不屈膝”。
清军恼羞成怒,吴双膝被砍,齿被击落,舌被拔掉,被清军虐杀。
最后介绍邵捷春。此人官至四川巡抚,为官清正,很得百姓拥护。崇祯十三年,流贼攻蜀,邵捷春因战事获罪被逮捕。解送京城时,哭送他的队伍填塞了街道,江中的船无法开动,人们都争着跟在使者的旗帜后边。连蜀王都要替此人上书求情,奈何崇祯皇帝自有圣断。
这位老兄的结局和孙传庭差不多,最后都是被煤山战神坑死。
~~~~
穿越之前,每每接触晚明历史,都会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绝望。
制度僵化、民生凋敝、将官贪腐、皇帝无能。
以至为满清所乘。
顾炎武记录当时清军掠夺明国女子北上,有这样一句诗篇:
“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红颜。”
前世偶然读到这首诗,他的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了。
仁人志士,碧血丹心,前赴后继,却未能改变神州沦丧的命运。
他能改变吗?
第77章 天津风云
有了康应乾送的银子,六部的办事人员都很积极,只用两天便将皇帝赏赐的物资全部凑齐。
当然,稍稍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