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官员属于主和派，大都支持广德帝新政，因此使团一路东行没遇上什么麻烦。
广德九年二月二十日，贝拉斯科抵达吴淞口，华亭知县亲自带兵护送使团登上海船，舰船驶离大齐。
贝拉斯科站在甲板上挥泪告别华亭知县，他知道自己走后，大齐势必陷入分裂，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西班牙人前往马尼拉议和的消息很快在国内传开，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的斗争趋于白热化。
二月二十五日，有谣言说广德帝刘堪非太上皇亲生。谣言以一位“开原老卒”的口吻，披露刘堪母后张嫣实为“中州娼优”，说此女在遇到太上皇之前便怀有身孕，因此广德帝根本就不是太上皇骨肉····
此言一出，即刻在天心城引发轰动，成为京师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主要话题。
“听说了没？皇帝不是太上皇亲生的？”
“不知是哪儿弄来的野种！”
“对啊，若不是野种，便不会违逆太上皇旨意，派人去和红毛夷和谈。我大齐拳打英夷，脚踢罗刹，怕过谁！”
三年不改父之道可谓孝矣，可是广德皇帝继位后将父皇的国策几乎全部推翻，孝矣是谈不上了，说他是忤逆子也不为过。
广德九年三月初一日。
广德帝召集蓑衣卫指挥使江流儿，要求他彻查谣言来源，对蛊惑人心者严厉制裁。
江流儿忐忑不安告诉皇帝，谣言早已传遍京师，彻查起来恐不容易，而且他担心会株连甚广。
“不要害怕株连，查到谁便抓谁！不得姑息纵容！”
江流儿欲言又止，这位蓑衣卫三代头目，对广德帝忠心耿耿，是刘堪手中最锋利的刀。
“有什么话便说！”
刘堪一改往日从容平和之态，显得有些焦躁。
“陛下，若是查到长公主、汉王身上呢？”
广德帝微微一愣，眼中旋即露出刻骨的恨意。
“长公主有什么资格乱政？汉王早该去西安就藩了！若查到是这两人所为，朕便以此为由头，彻底清除掉他们！”
“驻守湖广江浙的十几个兵团，很快就要入京，到时候给你多抽调些人手，只要朕还在，大齐的天就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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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广德帝身为大齐之主，然而一直未能完全控制朝野。真正支持皇帝的大臣约占一半，主要分布于长江以南的湖广、江浙、四川贵州云南、闽地。
齐国每次征战都要消耗大量粮草物资，而负责生产这些物资的，便主要集中于湖广江浙等地。
按照大齐制度，大军所需粮草物资会摊派到南方各州县，尤其是苏杭太仓，因为这里农业发达，粮食收成丰厚，俗话说苏杭熟天下足。
尽管农业局改善了种子，增加了肥料，尽管大片荒地被开垦出来，粮食产量节节攀升，可是南方诸省却无法供应大军所需，伴随帝国征战范围日益扩大，粮草补给越来越力不从心。
北方各省募人入伍，江南巴蜀出钱出粮，伴随帝国征服收益越来越低，这个体系终于走到了尽头。
如果广德帝再不改革，南北分裂是早晚的事情，当然主战派是看不到这个问题的。
刘堪的基本盘在江南，在巴蜀，在湖广，在内阁，司礼监，南方各省巡抚，州县主官和二十多个精锐兵团共计五十万兵马，除此之外，其他力量皆为广德皇帝的反对者，而且反对者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决定派遣贝拉斯科出使马尼拉之前，广德帝便以密诏形式，通知驻守南方各省的兵团主官，诏令各兵团即刻启程，前往天心城。
聪明一些的主将已经猜到京城可能发生变故，接到诏书便马不停蹄的往均州赶。
虽然广德帝想要放权，想要构建类似英国人那样的议会制度，可是现在的情况是，他必须先活下去，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谈论改变。
蓑衣卫百户以上官员全部换成了广德帝的心腹，蓑衣卫意识到形势危急，五城兵马司的主官林振羽也受到广德帝单独召见。
刘堪郑重其事告诉这位林宇的儿子，告诉他，现在有那么一小撮乱臣贼人，想要诋毁天子名声，想要谋权篡位！从今日起，天心城只许进不许出，申时开始施行宵禁，告诉士兵，遇到可疑人等一律格杀勿论。
林振羽连连点头。
此外，居住在天心城中的大小京官都要受到严密监视，刘堪担心有人会趁机煽动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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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准备，广德帝照例前往慈宁宫向慈圣太后问安。
皇帝走出大殿，便有十几名护卫前后簇拥，将刘堪护在中心，蓑衣卫得到线报，已经有不止一拨刺客潜入天心城，准备刺杀广德帝。
好在一切风平浪静，没有刺客出现。
到了慈宁宫，才知道慈圣太后和太上皇都在，刘堪尚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不见面。
在老太监东方祝的带领下，广德帝迈步进入慈宁宫主殿。
刘招孙见刘堪进来，颇有些诧异，不过太上皇旋即恢复镇定之色。
刘堪躬身行礼，向父皇问安。
“父皇，敢问圣恭安和否？”
刘招孙连忙上前，亲手将刘堪扶起：
“朕恭安。”
刘堪又向慈圣太后请安，慈圣太后让宫女端上茶水，献给皇帝。
父子两人寒暄几句，太上皇忽然问道：“听说你派人去马尼拉了？”
刘堪恭敬回道：“正是，上月便已启程。”
“如此说来，宫外传言都是真的？”
“啊？”刘堪微微一震，他以为父皇说的是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
刘招孙敲了敲桌子，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坊间传言你派西班牙人去马尼拉，是要和欧洲人议和，让南征大军停止进攻？”
金虞姬瞥了刘招孙一眼，安抚太上皇不要动怒。
却见刘堪镇定自若道：“大齐穷兵黩武，已经难以为继，父皇，儿臣此举，正是为了江山社稷，为我朝千秋万代。”
刘招孙诧异的望着眼前这个处处和自己作对的儿子，呆了半晌，忽然问道：
“你是为了和刘雨霏，刘谦他们置气？还是说要报复为父，为你那死去的母后报仇？”
第841章 不见沙丘之乱？
刘堪对父皇的为政方略一直不能理解。
齐国在刘招孙的统治下，三十年来国策不断变化。从最开始的收拢天下大权集于皇帝一身严刑峻法到后面赋权地方平均地权宽政仁政，再到现在刘堪刘招孙刘雨霏三足鼎立各自为政····
每一次国策的变更，都会引发一阵持续的动荡混乱。
太上皇对他三十年为政的评价是，摸着石头过河，不可避免会走一些弯路。
所谓一些弯路，其实就是内忧外困民不聊生。
刘堪已经很久没和父皇促膝长谈，他甚至不知道太上皇对欧罗巴是战是和。
在广德帝看来，父皇就像所有年迈昏聩的老皇帝一样，随着年龄增长精力的衰退，已经不能掌控这个老大帝国。
现在就连天心城也不能继续维持歌舞升平，哪怕是表面的歌舞升平，钱已经花完了，帝国在各个方向的征战都是负收益，征战越多，赔钱越多，唯一得利的或许只有·····
刘雨霏和刘谦还在为东征倭国造势，东征各项开支预计要花费军饷三千万两，新的战舰会被生产出来，朝鲜仁川港口也在扩建之中，源源不断的粮食将会输送到前线。香烟价格又要上涨了。
刘堪现在面临的形势已经非常明显：
既要保证帝国功臣勋贵和其子嗣盘踞要津、牢牢掌握大权，又要百姓对朝廷怀有感恩之心，还要努力照顾升斗小民的生计不让他们被彻底压榨干净，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要求，显然是痴人说梦。
可是太上皇却信了长公主和汉王的鬼话，认为继续东征，攻下倭国就能走出困局。
刘堪抬头望向父皇，不卑不亢道：“儿臣与长公主、与汉王已经势同水火，不是置气那么简单。道不同不相为谋，儿臣与长公主汉王，不是一路人。”
刘招孙神情冷峻：“你是什么人？长公主汉王又是什么人？”
见父皇动怒，刘堪丝毫不作退让，反而争锋相对道：“刘雨霏和刘谦穷兵黩武，鼓动军队四处挑衅，与四邻为敌，他们走的是不归路！他们是祸国殃民的人。”
太上皇抚掌笑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刘堪硬着头皮继续道：“儿臣不敢妄言自己是什么人，不过儿臣背后，站的是天下百姓！”
刘堪说话声音不大，却是振句句扎心，刘招孙捧起的茶杯缓缓放下，攥紧拳头，因为愤怒，发出粗重的喘息。
“天下百姓？你好大的口气！”
金虞姬知道太上皇震怒，连忙在旁宽慰道：“今日刘堪好不容易来慈宁宫看你，莫要动怒。”
太上皇轻轻推开慈圣太后，面朝刘堪怒目而视：“刘雨霏处处为江山社稷考量，不忍见你独断专行，这才联合群臣向你谏言，你竟能说出这些浑话！”
愤怒冲昏了太上皇头脑，刘招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握紧的拳头高高扬起，又无力放下。
帝王之家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的，他早知道广德帝与长公主亲情疏远，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姐弟俩还要重蹈玄武门之变的悲剧。
“你们姐弟之间势如水火，一个要攻打马尼拉，一个要和欧洲人议和，处处针锋相对，难道是要让天下人耻笑我们吗？！”
“天下人耻笑又如何？错了便是错了！”
刘堪大声反驳道：“父皇你为何要一直支持刘雨霏？”
“这些年长公主辅佐你做了多少事，你没有一丝感激，还要处处猜忌她，打压她，你如此行事，为父难道还要坐视不管吗？”
刘堪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刘雨霏辅佐我做事？应该是处处掣肘吧！若不是她从中阻拦，大齐与欧洲列国早就签订和议，福建广东的贸易早就恢复，东南百姓也不必受罪，白莲教也不会在两广谋反了·····”
大齐海外贸易逐年萎缩，丝绸茶叶瓷器卖不出去，两广福建破产的小工坊坊主不计其数，白莲教也趁势而起，至少在刘堪看来，逻辑是这样的。
刘招孙拍案而起，金虞姬连忙在后面拉住他，一边不停朝刘堪使眼色。
“签订和议？签订和议，大齐的官店便要被他们击垮，你知道西洋棉布多少银子一尺，官店棉布又是多少银子一尺！百万曹工衣食所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让官店垮了，大齐也就垮了！”
刘堪对百万漕工很是不屑：“控制官店是谁？是父皇您？还是长公主刘雨霏？都是些勋贵王公，都是大齐的蛀虫，他们当然不希望西洋棉布进入大齐，当然不希望大齐与欧罗巴议和，他们想要的只是自己公侯万代！他们鼓动御史，煽动舆论，让父皇以为大齐离不开他们····”
“够了！总之不许你再打压长公主，汉王之藩也要等此事结束再说！把那个西班牙传教士召回，大齐不需要和欧洲人议和，也不能议和！”
刘堪针锋相对：“难道就因为她是慈圣太后的女儿吗？！所以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儿臣做的都是错的？父皇当初为何不把皇位传给她！”
刘堪继位后，刘招孙虽不再是大齐皇帝，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太上皇却还遥控帝国内政外交。各地官员的任免，帝国国策的推行，都是太上皇说了算，而太上皇的施政策略，又经常受到长公主影响。
眼见父子之间存在一条肉眼可见的鸿沟，
在刘招孙眼中，或许广德帝刘堪永远都是那个没有长大并不擅长政治的少年皇帝。
“父皇，儿臣不仅不会同意长公主的“谏言”，还要重重惩治她，杀一儆百！至于召回贝拉斯科，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有铲除这些毒瘤，与各国和平相处，善待国内臣民，大齐才可能渡过难关，再次繁荣昌盛。”
刘堪摔门而去，留下最后一句：
“父皇既然退位，就该让儿臣行使皇帝权柄，而不是处处掣肘，如今朝廷分崩离析，内战在即，刘雨霏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父皇不知道赵武灵王最后的结局吗？”
第842章 全面战争之帝国的毁灭
刘堪意识到自己和父皇中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刘招孙给刘堪规划的施政方略，与皇帝本人所想可以说是全然不同。
刘堪要的是归政于民放权地方，他计划停止对外盲目扩张，用贸易代替战争，全面公开齐国官员的俸薪，引入民间力量监督官府权力，用法令惩治官员腐败，停止以天心城为首的各种工程建设····
这些举措，在刘招孙和刘雨霏看来，是大逆不道不能接受的。如果刘堪的计划真正能够得以实施，如果广德帝改革能够顺利往前推进，那么大齐建立四十年的权威很可能将消失不再，太上皇一手建立的“极圈主义”帝国合法性将受到严重冲击。
动荡在所难免。
在解决大齐内忧外患的问题上，刘堪与刘雨霏姐弟俩有着完全不同的两条思路。刘堪认为应当放权，适当给百姓，给欧罗巴商人一些利益，让帝国主动融入全球贸易市场而不是继续和列国对抗。以刘雨霏为首的主战派则认为，如今之所以出现各种混乱，只是因为朝廷权威不足，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放权，都是进一步加强权力，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丝犹豫软弱，势必将会遭到各种势力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