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路过一个山嘴,林振羽率领琉球兵追上了囚车。
与押送囚车的兵马司营官江升交接完毕,林振羽负责后来路程的押送。
时值六月,天气炎热,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们扛着兵器,推送囚车,颇为艰难,林振羽见此情形,便让琉球兵拿出己方携带的干粮果盒酒水虾干鱼肉,多为琉球特产,邀请江升和兵马司兵士,在前面一座小亭暂且歇息,宴饮之后再走。
江升听了,抱拳谢道:“多谢林营官好意,只是兄弟我还要急着回京复命,这酒就不喝了,既然你已来了,便请及早上路,莫误了时辰,什么点到下一个兵站,一刻不能有差池,大齐军法严苛,兄弟你也是知道的。到了前头,有处地名叫做‘乱草冈’的,原是太平地面,近日不知哪里来了群强盗,在此拦路,抢劫来往人的财帛,来去如风,林兄弟多加保重。”
林振羽听了这番话,颇为感激,当下交割差事,别了兵马司将士,押送一众囚犯继续前行。
没走几步,囚车前面忽然停下,兵士们议论纷纷,原来是长公主的护卫伤势不轻,再不敷药医治,就要归西了。
此时他们距离下个兵站还有十多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队伍中没有郎中,那侍卫受的是刀伤,恐怕小命难保。
那瘦削亲兵上前两步,低声对林振羽道:“棋子,我在大阪兰学堂学过医,荷兰人教的。”
林振羽连忙道:“那你去给他治治,听说这侍卫很是忠诚,为了护主才受伤的。”
舞子笑吟吟道:“在南京时,你不是让我一路上只做个亲兵,一句话不说吗?现在又让做郎中,是什么道理?”
林振羽脸色变动,半响才道:“这次就算我欠你这个人情,以后偿还!”
武家女眨巴眼睛,眼眸如繁星闪烁:“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话之间,扮做亲兵的舞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行李中取出个药囊,翻身上马,挥舞马鞭,大声叱咤:
“驾!让开!”
一人一骑,乘着暮色,绝尘而去。
林振羽望着武家女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
父亲你当年在九州阴差阳错遇上了母亲,冥冥之中,我遇上这个倭国女子,如同牛皮糖一样,任凭怎样也甩不掉她。母亲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父亲啊,如果你现在能听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林将军看上这女子了吗?”
一位上了岁数的琉球兵一边抽着烟斗,笑呵呵的望向林振羽。
盘桓是林振羽的老部下,他刚到琉球,便认识了这个老兵,现在算是自己的心腹。
“老盘,不要乱说话。”林振羽克制住内心躁动,熟练用琉球语命令道。
“她可是很喜欢你啊,路上一直盯着你的脸看。”
老盘抖了抖烟斗,让烟草燃烧得更旺。
林振羽扭过头,不让老盘看到他得意表情:
“她家人都死了,或许是想刺杀我这个朝廷命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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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剂汤药下去,赵先軫转危为安,众人开始传说,林将军身旁一个医官出身的卫兵,样貌清秀,可以说是貌若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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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觉到了乱草冈。
前面斥候回来禀告说,遇到强盗了。
琉球兵如临大敌。
林振羽举起望远镜,远远望见一群强盗,为首一人,面如黑漆,身躯长大,火光之下,头戴一顶镔铁盔,身上穿着一副镔铁锁子连环甲,内衬一件皂罗袍,紧束着勒甲绦,身上别着几把火铳。
后面跟着群喽啰,约有百十个。
林振羽自持勇武,对众人道:“我先去会他一会,你们看好囚车。”
老盘道:“林将军一个人,这不是去送死吗?”
林振羽对一众琉球兵道:“我若敌他不过,你们再上来也不迟。”
说罢,纵马上前,隔着百十步,对那贼首说起了江湖切口:
“兄弟!并肩子请你下来搬回山啃个牙淋(即喝点酒)”
贼首立在夜幕下,兀自不应。
林振羽又道:“走遍了天下路,交遍了天下友,祖师爷留下这碗饭,天下你都吃遍?我们吃一线的路儿,你去吃一片吧,留下这一条线的饭我们吃!”
对面仍旧不答话。
林振羽怒道:
“天王盖地虎!塌笼上的朋友,一定要破盘吗?”(破盘即撕破脸的意思)。”
贼首怒吼一声:“娘希匹!莫说那些辽东黑话,本大王听不懂!自古说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家呆毛王!要钱不要命!过往行人,管你是兵是商,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林振羽哪里知道,这贼首根本不叫什么呆毛王,南直隶人口顺,都把大说成是呆,其实人家是叫大毛王。
林振羽拱手笑道:“原来是呆毛王大王,失敬失敬,银子我有的是,给你可以,只是我有两个伙计不肯,却去怎么办?”
贼首道:“你伙计是谁?让他出来,见了呆毛王还不孝敬,娘希匹的没王法是吧?”
林振羽把两个沙包大的拳头在人前漾了一漾:“这便是我的伙计。”
“你若打得过,银子盘缠都送你;若打不过,便趁早滚蛋,以后也别叫什么呆毛王!改叫呆毛就可以了。”
那贼首怒道:“哇哇哇,娘希匹,你大爷,你敢来捋虎须?!嘲笑呆毛王!老子也在行伍待过,砍过的脑袋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既然你赤手空拳,老子也不用火器,赢了便放你走!”
一面说,一面把双锏和火器挂在鞍鞒上,跳下马来,举起拳头,往林振羽劈面打来。
琉球兵在一旁看得真切,却无一人上前,舞子在旁急得焦头烂额,老盘悠悠然道:“呆毛王不是对手,几根毛哪能和大鹏震动的翅膀对比呢?”
武家女不去听这胡说八道,躲在马匹后面举起火铳对着呆毛王瞄准。
却说呆毛王劈拳砸来,林振羽也不去招架,竟把身子一闪,反闪在对方身后。呆毛王撤转身,又是一拳,往心口打来。林振羽把身子向左边一闪,早飞起右脚来,这一脚正踢着对方左肋,颠翻在地。呆毛王挣扎着爬起,林振羽一个兔起鹘落,八极顶已到近前,喊了声,着!
呆毛王如被铁锤撞击一般,身子立即飞出去五六步,摔的四面朝天,像乌龟翻身似的四肢乱蹬,如何爬的起!
琉球兵齐声怪叫,呆毛王后面的小喽啰哪里听过这声音,以为是山魈野鬼,顿时逃了大半。
呆毛王半天才轱辘爬起,大叫一声:“罢了,老子以后不是呆毛王了!”
“呆毛王,你手下都跑光了!”
“娘希匹的一群废物!还没开打就扯呼了!”
贼首看着林振羽,一跺脚,羞愧道:“呆毛王呆毛王,名号只是个面子,如今面子折了,里子也没了,手下都跑了!家中还有个老母等着我养活……罢了,明日去一线天搭伙,不在这乱草冈混了,兄弟再会!”
“一线天是谁?”
“南直隶总扛瓢把子!卸岭魁首!傅玉楼!江湖绰号一线天。”
也是个劫道的。
林振羽哭笑不得,只觉这呆毛王有几分孝心,大声道:
“兄弟留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敢问尊姓大名?在哪个营伍打仗?”
呆毛王摇头道:“说出来辱没先人,丢了部队的脸,勿要多问。”
林振羽拦住道:“我姓林名振羽,乃是第四兵团营官,今番奉命押送犯人去郧阳……”
呆毛王道:“你是林宇的儿子?”
林振羽道:“正是,你认识家父?”
呆毛王听了,大叫一声,道:
“啊呀呀,怪不得我输给你了,原来是林将军之子,虎父无犬子!你何不早说,得罪了!得罪了!”
说着倒头便拜,林振羽连忙扶起。
第742章 长安是一座城
林振羽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为何要拜我?”
呆毛王大声道:“小人崔启,陕西人氏,武定元年募兵,军帐下攒有贼头七十八级!原在第一兵团第三营做哨马,太初二年,第六兵团扩军,从各兵团抽调人手,我便跟在何龙州麾下,去山东杀白莲教·····后来何龙州跑到辽东造反,问咱去不去,好多兄弟都不愿追随,于是人散了,我也退伍回乡。”
林振羽正要询问为何落草,却听呆毛王长叹一声道:
“哎,林营官,非是小人愿意做盗贼!只是朝廷不公!”
原来这崔启退伍后回到老家金山,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需要他赡养。崔启这些年当兵挣了些饷银,平时花销得大,手头没剩几个子儿,原想靠朝廷发放的一百两退伍银,种上八十亩地过活,母子二人也有个着落。没想到等退伍银发下来,根本没有一百两!
“那给你们发了多少?”林振羽虽然也是军官,然而一直待在琉球省,对这两年国内轰轰烈烈的裁军并不知晓。
“他娘的,金山卫屯堡的民政官借口朝廷抚恤银发放不足,屯堡也没钱,所以只能分期支付,每人先给十两,剩下的算利息,后面银子下来,本息一起给咱补上。”
林振羽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想到地方民政官还可以这样操作。
须知朝廷下发抚恤银,都是有户部公文告示的,数额根本不可能不足,一个小小金山卫民政官,就敢私吞这么多银两,搁在太上皇时代,官员贪墨超过百两,就要剥皮凌迟,酷刑处死。
广德六年,刘堪口谕,凡官员贪墨者,不拘涉及银两多少,皆先逮拿诏狱审理。这样一来,也就宣告齐国官员贪墨,皆不用死刑了。
“地呢?朝廷发给退伍兵的地呢?”
呆毛王苦笑一声,怒气冲冲道:“地?说是每人分给八十亩上田耕种,等分下来,要么是荒地,要么是下田,上田极少,或者故意把田地分到十几里外的屯堡,让你种不成···”
“最可恨的是,”崔启啐了口痰:“只要分到上田,所有田地都按上田收税。”
林振羽不解道:“你们没有去州县告状吗?”
“几十万人的抚恤银田地,何止千万两,不是一两个州官遮得住的。”
崔启指了指头顶,咬牙切齿道:“他们上头有人,上下一起分钱!把退伍兵的田分了,把屯堡的矿场、水塘分了,官官相护,告了没用!
林振羽摇头道:“一群硕鼠,连退伍兵的银子都敢动!真不怕死!”
呆毛王忿忿不平道:“退伍兵分散各地,咱们村子只有两个人,闹事也不是他们对手。”
“我娘病了,家里的房子吃药给吃没了,我要活下去,不得已落草。”
林振羽听完呆毛王讲述,只觉头晕目眩,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林振羽心头,他默然无语,过了很久,才喃喃道:
“没想到退伍兵处境如此艰难,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当初康首辅许诺说,战兵退伍后将受到优待,原来是这样的优待。训导官说,战兵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战兵倒是为国家想了,可是现在缺衣少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为他们着想?”
崔启望向苍天,无限感慨道:“当初入伍参军,本想着为国杀贼,建功立业,从没想过什么要银子,不想最后竟是这般田地。”
最初的理想已经被人抛弃了。
他们背叛了大齐。
“新皇帝和文武百官们,说是推行新政,其实就是背叛大齐,背叛太上皇,抛弃了我们这些战兵·····”
呆毛王还在述说退伍兵的悲惨遭遇,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
“林营官,时候不早,是安营扎寨,还是继续赶路,您给个主意。”
老盘叼着烟斗,笑吟吟望向林振羽。
“知道了。”
林振羽朝老盘挥了挥手,转身对呆毛王道:
“崔兄弟,以后有什么打算?跟着一线天打劫吗?”
崔启抬头望向林振羽,眼神中充满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