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58节

  周亚夫和汉文帝是什么关系,刘招孙和熊廷弼又是什么关系?

  李怀信粗读些书,知道细柳屯兵的典故,在旁边阴阳怪气道:

  “刘参将年不过二十,便斩杀数千建奴,假以时日,在这辽东做大,自然比得上那周亚夫。只是,周亚夫只有一个,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听这话里有话,康应乾反驳道:“李总兵但请放心,有本监军在,辽东出不了什么周亚夫,本官倒是担心蓟镇,刘参将灭了镶蓝旗,建奴西逃,若是劫掠西虏,到时可不只有一个虎墩兔,炒花、苏不地也要过去,李总兵当留意啊。”

  康应乾分明是说,自己和刘招孙是同一阵营,他这番话还警告李怀信,刘招孙能灭建奴,也能轻松收拾蓟镇。

  “如何,尔等还要同室操戈,为建奴所笑?”

  作为客军,李怀信当然不怕开原监军,康应乾的尚方宝剑斩不到他,他也学做文人腔调,继续骂道:

  “呵呵,尔等南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本是客兵,却在开原盘桓不走!想做什么,当真以为我等不知吗?”

  刘招孙无语,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当年三千戚家军在蓟州被屠,现在蓟镇又欺负上门了。

  此时他懒得再去争这些口舌之利。

  熊廷弼见两边吵个没完,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带蓟镇援辽,这些军头处处想捞好处。他对此深恶痛绝,若非眼下无人可用,早打发他们回去了。

  “说够了没有!让尔等来辽东,是来上阵杀敌的,不是看你们斗嘴皮子的。”

  “有那力气,给本官多砍几个建奴!文官纸上谈兵,妄谈兵事;武将不知行伍,整天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个个将称儒将,把自己当成马林,混账之极!”

  熊廷弼说到这里,飞快望向萧如薰,表示没有针对萧总兵。

  “当本官尚方宝剑不锋利耶?本官能斩了辽镇将官,也能斩了你们!”

  熊廷弼口无遮拦,刘招孙今天算是长了见识。

  短短三句话,便得罪了三四个人,这情商也是没谁了。

  李怀信不敢说话,把头扭到一边去。

  萧如薰见两边不可调和,便带李怀信等人先行出城,临行前,老将军走到刘招孙身前,叹息道:

  “刘参将英雄少年,前途不可限量,可惜老夫看不到了。”

  刘招孙连忙拱手朝萧如薰回礼,最后目送这位儒将带着一群蓟镇悍将缓缓出城,听他刚才所言,不觉心中淡淡哀伤。

  “一代名将,凋零至此。”

  李怀信等人离开后,刘招孙感觉世界安静了很多。

  只剩下刘招孙和熊廷弼。金虞姬和裴大虎手执利刃,警戒四周。

  一名宣大守备带着标兵,散在周围护卫。刘招孙看那守备一眼,赤髯如虬,身材强壮,披着两层铠甲。

  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是个守备,处处受人欺凌,他对熊廷弼道:“熊经略麾下竟有如此虎将,他也是蓟镇的?”

  熊廷弼目光收回,对身后那守备道:“满桂,见过刘参将!”

  黑熊一般的满桂策马来到刘招孙身前,下马叩拜。

  刘招孙连忙扶起,上下打量满桂一番,赞道:

  “果然是一员猛将,可曾杀过鞑子?”

  满桂摸了下脑袋,回道:“回刘参将,末将只杀过西虏,没砍过鞑子,”

  刘招孙听了大笑:“将军跟着熊大人,将来在辽东,有的是鞑子杀。”

  满桂从宣大过来的路上,便听人说刘招孙是击溃建奴的猛将,乃少年英雄。

  这次随熊经略来辽东,才得见真人,见刘招孙器宇气宇轩昂,为人任侠,说话态度和蔼,丝毫不摆上官架子。

  又见城内明军令行禁止,不扰百姓,满桂不由对这位刘参将更生敬意,这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上官,或许才是未来平辽的希望所在。

  刘招孙带熊廷弼继续巡视城中。开原为辽北重镇,临近蒙古、朝鲜、女真。

  城中各族杂生,每月逢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为集日,有辽东马市、女真马市和鞑靼马市等三马市,为明与女真、蒙古贸易的重要场所。

  永乐年间,朝廷便在开原设安乐州,专门负责管理马市。

  今日恰逢休市,刘招孙倒不用担心遇上女真或蒙古商人,否则又要向熊经略解释半天。

  须知熊廷弼在沈阳时,是坚决主张杀外番、杀降夷的。

  若让他看到开原城内还有女真、蒙古等外番商人活动,又是一场雷霆之怒。

  熊廷弼骑在马上,抬头四处张望,但见开原城中,百姓安堵如故。街道上还残留着些战火痕迹,不过秩序正在恢复。烧毁的店铺重新开张,百姓忙着修葺自家屋顶,街道上还能看到一些女人四路走动。北地风俗与湖广自是不同,熊廷弼也不去看那些抛头露面的妇人。

  在熊廷弼看来,这不啻为咄咄怪事,熊廷弼这些天经过无数州县卫所,百姓见到他麾下标兵像见了鬼一般躲避。

  “刘参将是如何做到的?”

  刘招孙连忙解释道:“熊经略,开城之战,大军伤亡惨重,伤兵便有数千人,放置军营恐影响士气,城外桂圆寺长老慈悲为怀,收纳了一些伤兵,剩余便分散于城内百姓家中。”

  熊廷弼点点头,众人此时经过城西药王庙。

  药王庙距离北门很近,遭受兵燹,破损严重,神像被火铳击碎,庙内一片狼藉,城内缙绅出钱雇佣泥水匠予以修葺。

  熊廷弼抬头望见一个受伤的白杆兵,正坐在药王庙门槛上,拿着串糖葫芦和几个小孩嬉闹。

  胡须花白的主持端着碗汤药从照壁后走出,将碗递给那门口的伤兵,白杆兵举起双手接了。

  熊廷弼慨然长叹:“军民士商,其乐融融,好!老夫巡按辽东,江夏赋闲,游历颇多,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刘参将,老夫此次到开原,真是大开眼界!不知你是如何做到这些?”

  刘招孙见夸自己,连忙谦虚道:“经略过誉了,末将只是顺乎天命,兵凶战危,当杀者杀,当活者活,如是而已。”

  “顺乎天命?”

  熊廷弼没想到这话会从一个参将武夫口中说出,他若有所思,开原秩序稳定,百姓对官府并无惧怕,足见刘招孙治军有方,颇有人望。

  前几日他与乔一琦闲谈,也听闻些刘招孙的趣事。此人总能想常人不能想,为常人所不能为。

  浑江血战,九死一生之际,还收留了个美姬。

  传闻美姬是姜弘立从汉城带来的,后与刘招孙一见钟情,美姬嫌姜懦弱怯战,遂连夜出奔,入了刘参将帐中。

  乔一琦是个大嘴巴,在萨尔浒时便是,现在还没改掉这毛病。刘招孙和乔公子成为挚友后,参将大人从此便再无任何秘密。

  乔一琦还说,朝鲜美姬骁勇善战,擅长各类兵刃,近身格杀不在建奴巴牙剌之下,平日与刘招孙形影不离。

  熊廷弼举目四望,只看见刘招孙护卫都远远站立。

  “哪有什么美姬?”

  此外,乔一琦还告诉熊廷弼,刘参将和司礼监的魏公公拜了把子。

  若辽东多几个刘参将,何愁奴贼不灭!

  听说杨镐那厮,竟将女儿嫁给刘招孙,须知那时刘招孙只是个小小守备····

  熊廷弼不禁哂笑,杨镐打仗不行,权术人脉倒是从不落人之后。既然到了开原,有必要去拜访一下这位前任,当面羞辱他一番才好!

  “猛将起于卒伍,宰相发于州郡。”

  “此子不仅懂得打仗,还能守牧一方,可以做个好官。”

  回望刘参将龙章凤姿、玉树临风,心中赞道:

  “红佛夜奔,结拜中官,浑江一战,奴酋丧胆。开原守城,泣动鬼神,不矜名节,不慕名利,儒释贯通,大有魏晋人风度,乃真名士,不可不交也!”

第65章 开原对

  “何时可恢复辽东扫穴犁庭?”

  药王庙前香客络绎不绝,白杆兵拿了个扫把正在清扫庙院。

  这些辽东汉人在生命最危难的时刻,没有放弃信仰,没有泯灭教化,没有人拜祭萨满邪神。

  “熊经略,以当下辽东之势,末将以为,十年建奴可平,全辽可复。”

  熊廷弼听罢,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六部阁臣向皇帝表示,只要多发内帑,保证辽镇、客兵粮饷足够,辽事便可平息。

  有言三年平辽者,有说一年平辽者。

  钦天监监正郑一奎,奏疏万历,说他夜观天象,东北天狼星式微,断定奴酋三月必死,辽事半年可平。

  当然,这种天象,也需要皇上先付款才会看到的。

  对这些浮言妄语,熊廷弼嗤之以鼻,奴酋已成气候,平辽需稳扎稳打,徐徐图之。

  毕其功于一役,一次大胜仗解决所有问题,不过,这样就需调拨更多客兵,筹备更多辽饷。而这些钱,都是要万历皇帝拿出来的。

  京师传言,皇上还有两千万内帑,不把这些银子榨干,大明的忠臣良将们是不会罢手的。

  “如何要用十年,你且详细说来。”

  “末将以为,五年扫穴犁庭,五年推行教化,所以才有十年复辽之说。”

  熊廷弼脸色稍缓,示意刘招孙说下去,刘招孙将这段时日思考所得的平辽之策和盘托出:

  “确如经略所言,辽事败坏,明军悠悠然,浑浑噩噩,不思防备,不图进取,仿佛仍在太平盛世之间。”

  岳父杨镐曾言,沈阳城只存三千斤火药,武备荒驰至此:“末将在沈阳武库检验,抽查弓弩,弓弩断裂,抽取一箭,箭辄半截,验查刀棍,刀已生锈连鸡都不能杀死,夹刀棍腐朽不堪,碰到就断,连狗都不能打死。弓无弦,箭无羽,长枪重刀皆破锈不堪,前辽东经略说沈阳校场点兵,有人借用他人刀枪敷衍,铠甲就不必说了。”(见注释1)

  熊廷弼脸色沉重。

  十一年前(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在辽东巡按任上,那时李家如日中天,战功赫赫简在帝心。

  没想到,短短十年,辽镇竟破落如此。熊廷弼经过沈阳时,正好见到李如柏畏惧被逮拿至镇抚司,在辽东总兵府悬梁自裁。

  “反观后金,自老奴创立八旗以来,秣马厉兵,军律森严,每遇明军,都是真夷甲兵持重盾、长矛、长柄大刀在前,弓手披棉甲在后,白甲兵巴牙剌骑马立于高处督战,若真夷攻击陷于胶着,白甲精锐便冲杀助战,来去如风,若以辽镇那般,如何能不败?”(见注释2)

  熊廷弼聚精会神听着,他虽知兵事,却没有冲锋陷阵的战场经历,所以对建奴战斗具体细节,知道的很少。

  想起萨尔浒时马林人马在尚间崖、飞芬山之惨状,刘招孙不由悲伤:

  “马总兵在尚间崖,率兵万人,装备精良,士兵筑起营垒,将战车牛车连成车营,严阵以待。可惜,他们将火铳手推到最前面,而火铳兵多为新近招募,也无战心,根本不能挡住建奴重兵冲击。”

  当时,努尔哈赤亲率数百白甲兵,猛烈冲阵,明军火铳手鸣放火铳,竟有三成不响,火炮要么炸膛,要么射程不足。

  建奴全线进击,一举突破火铳军阵,将战车盾牌,全部推倒,后面的明军见火铳手被屠戮,吓得立即崩溃。数万明军,被数千建奴追杀,死去的明军尸体填满了山谷,血水从尚间崖流淌下去,河流都变成红色。

  想起义父,想起四哥,想起邓起龙,想到死去的一张张熟悉的脸·····

  熊廷弼长出口气,明军火器粗劣,人所共知,士兵皆无战心,奴酋本出身辽镇,对明军战法颇为熟悉。八旗战力强盛,又在辽东广布细作,以有心算无心,这些因素叠加起来,明军萨尔浒惨败,也在情理之中。

  “刘参将,你虽是个武人,却有如此见地,难能可贵。萨尔浒之战,四路明军,三路惨败,唯独你立下战功,假以时日,必是戚少保那样的将才。”

  刘招孙不想做戚继光,

  熊廷弼从京师赶来,从山海关到沈阳,从虎皮驿到铁岭,所见所闻,各地明军皆散漫无心,萎靡不振,仿佛小半个辽东沦丧,都与自己无关。

  两人沿着街道往西走,走到庆云门。登上角楼,四处台阶上还有红色血迹。

  开原之战,西门经历几场激烈战斗,喻成名麾下骑兵一部,在城西与数倍于己的建奴骑兵血战,最后全部战死。

  两人站在城楼垛口前,登高远眺,大好河山,为东虏若乘,不由感慨万千,将栏杆拍遍。

  城西望牛岗有座香火旺盛的娘娘庙,这次被建奴焚烧,只剩黑黢黢的房梁立在山腰,远远望去像个烧过的鸡骨架。

  金虞姬如影随形跟在身后,满桂带着标兵警戒角楼周围。

  北望山河,越过开原,便是茫茫原野,那是女真与汉族的界限,也是文明冲突的前沿。

  “平辽在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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