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伦照旧和杜度对弈一局,杜度手持白子,科伦持黑子,半个时辰后,清国皇帝以微弱优势获胜。
包衣奴才双手捧上两杯产自法兰西的红色葡萄酒,杜度和科伦共饮一杯,英国商人指着棋盘说:
“陛下,您的棋盘是用乌檀和槭木两种木料镶嵌而成,您的慧眼望着的那个方格是从旱年生长的树干砍下来的,您看清它的纹理了吗?这儿有个小节疤。早春时那儿有个幼芽冒出来,但被夜间一场霜给打坏了。”
商人科伦清脆的语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悦耳动人,他这段话的意思是,大清君主需要有一双剥离好恶、经验、窠臼的天眼,用宏观立体的因果思维去观照当下,关照他统治的国度。
翻译成人话就是:大清皇帝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不要像南明朝廷那样扭扭捏捏。
在与清国方面接触之前,急切希望报复开原军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曾多次照会南方的弘光朝廷,希望与皇帝陛下朱常灜直接协商,建立互助友好,对抗暴齐的联盟关系。
对马海战后,欧洲几个殖民大国失去了日本、明国等地的贸易,东亚贸易活动全面停摆,几家东印度公司损失严重,几乎面临破产。
为了惩戒东方野蛮人,也为维护自由平等友善公正的贸易精神,英法荷等国暂时放弃了他们在大西洋的争斗,将有限的精力,一起投向远东风雨飘摇的暴齐。
作为英法荷兰三国代表(现在多了一个沙俄),科伦希望以南明开放通商口岸、鸦片贸易、关税税率、永久居住权为条件,换取他们对南方小朝廷的军事支持(主要以军火和教官为主)。
结果可想而知,科伦受到当时担任内阁首辅的刘宗周冷遇,史可法出面,对科伦怒斥一番,并用武力将殖民者驱逐出南京。
此事发生在武定元年六月初一日,史称“南京事件”。
不过身处化外之地的杜度就没有这些顾虑。
只要能扫灭刘招孙,彻底消灭齐军残余,完成老奴没完成的事业,哪怕是比《牛关条约》还要苛刻的条款,他也可以全部接受,反正关内也不是女真人的土地,完全可以用来交易。
当然,清国皇帝的文学修养还不能达到英国人境界,出口成章随便就说出一段充满哲理的名句。
杜度饮下葡萄酒,向科伦说出了大清的条件。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女真人是讲信用的,说话算数!不像你在南京见到的虚伪的汉人。大清在与暴齐决战,朕需要更多的舰炮和炮手,只要你们能满足朕的要求,那些条款,朕都答应,决不食言!”
第446章 沈阳绞肉机
老虎台失陷后,周边密如蜘网的堡垒群继续顽抗,有条不紊的和乌真哈超炮群展开对轰。
虽然有英法荷兰舰炮援助,拥有这个时代口径最大的舰炮支持,入夜后清军炮手视野受阻,炮击效率大大降低。加上齐军炮兵不顾伤亡的反击,乌真哈超伤亡渐渐增大,一向谨慎小心的杜度下令暂缓进攻,包衣阿哈将火炮拉出战场,首日大战落下帷幕。
“我大清勇士夜战不及开原兵,让正蓝旗退回来,今晚朕将亲率正黄旗值守,其他各旗扎营休整,明日换上正红旗主攻,镶红旗、正白旗负责策应,日落前务必扫清尼堪堡垒群。”
杜度向几位旗主下达了明日作战的命令,多尔衮多铎等人纷纷散去,织金龙纛下的一名戈士哈挥舞黄色令旗,阵前还在击鼓的金鼓手放下鼓槌,开始敲动金钵,大阵前方两里之外,刚刚占领老虎台废墟的三千名正蓝旗步甲听到身后鸣金声,纷纷潮水般往后撤去。
“鳌······”
杜度刚要询问楯车云梯车准备事宜,忽然想起鳌拜已经去了库页岛,不知现在是否返回,便对一名戈士哈道:
“招范大学士来。”
片刻之后,身材臃肿的范文寀摇摇摆摆走过来,身体还没站稳,便急着向康乾皇帝叩拜行礼。
“范爱卿起来说话,赐座。”
织金龙纛四周燃起篝火,照亮了杜度阴沉不定的脸孔,他瞟了范文寀一眼,火光映照的皇帝的眼神有些迷离。
每次见到范文寀,杜度都会想起死去多年的后金汗黄台吉。
如果老八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和这包衣奴才一样肥胖吧。
可惜当年黄台吉还是不够沉稳,羽翼未丰便去挑战刘招孙,最后被开原军逼死。
杜度放下望远镜,伸手指向夜幕下的灯火如海的沈阳主城,虽然距离织金龙纛足足五里远,杜度还是能望见沈阳城头跳跃的火把。
“看看沈阳城头。”
范文寀连忙跟随主子朝远处城墙眺望,他眯缝着眼睛,因为经常秉烛夜读,眼睛根本看不清远处。
杜度眉开眼笑说:“你说康应乾在不在城墙上?”
范文寀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奴才和康应乾打过交道,此人贪财好色,胆小如鼠,这会儿必然躲在自己府邸,说不定身边还有几个尼堪女人。哪里会登上城墙。”
杜度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康应乾老奸巨猾,看齐军今天在战场上所为,便知道这老东西这些年跟刘招孙学了不少本事,打仗起来也不要命。”
范文寀连忙起身行礼道:“主子,要不奴才去让佟普汉他们朝城墙打几炮,打死这些尼堪。”
杜度摇手笑道:“那倒不用,朕也不指望一炮就能把康应乾打死,这狗贼把沈阳城周边刨得跟老鼠洞一般,到处都是沟沟坎坎,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才能攻到城下。”
杜度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范文寀。
“红毛夷的第三批舰炮,后日乘船抵达旅顺,朕已派镶红旗旗主硕讬率兵前去押送,你也带上自己的人,跟着硕讬去一趟辽南,务必将这五十门巨炮安全押回,不得有失!你连夜就走!”
范文寀心知皇上不放心代善的两个儿子,所以才让自己沿路监督,不过接到这样一个苦差事,只能暗暗叫苦。范文寀回了声喳,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匆忙退下。
此时天色完全黑下来,杜度起身披上一件大氅,缓步朝自己大帐走去,路过正白旗大营时,里面传来红毛夷顾问团叽里呱啦的鸟语声。
一个福建茶商大声给多尔衮和正白旗各位牛录额真翻译,指导清军明天进攻堡垒群时的战术动作:
“记住,每牛录三百人负责攻打一处堡垒,步甲以纵队接近,在三百步(齐军射程之外),展开为横队!火铳兵和弓手分开射击,不要挤在一起,不要管地雷炮!辅兵会负责清理。”
“乌真哈超火铳兵的前面,每牛录抽调三十人充当散兵,携带小斧、锄头、柴捆和轻梯协助。”
“火铳兵进攻的主力点在两侧就好,不要直接冲堡垒正面,第二波进攻必须包围两个凸角多面堡与在里面防守的敌人。”
杜度听着红毛夷的战法,觉得颇有些意思,红毛夷这样的打法和八旗那种步甲突破,骑兵策应的战法明显不同,用于攻城显然更为有效。
“走到齐军大炮射程一半时,要跑动起来,跳进占领的堑壕,拆掉胸墙,打通壕沟内部道路。同时,虎蹲炮和各种轻型火炮稳步行进,边走边向堡垒射击,乌真哈超的重炮会在后面掩护你们。
······
杜度站在营门口听了很久,嘴角露出满意笑容,最后,他望了眼被摧毁的老虎台堡垒废墟,对远处兀自矗立的沈阳城咬牙切齿道:
“康应乾,刘招孙已经死了,你也跑不了,明天,朕就要把这些乌龟壳儿都打破,把你揪出来,送去汉城当男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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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大清皇帝的理想很丰满,然而现实却很骨感。
沈阳外围堡垒群是金尼阁徐光启宋应星三人联手、数万齐国军民奋战四个多月的杰作,由众多堡垒、碉、壕沟、堤坝、沼泽和运河组成。
老虎台只是星罗棋布的堡垒群中的一个支点,准确说是最南端的支点。
堡垒由厚实的土护墙呈坡状一直延伸到浑河河堤,斜坡上装有水平棚栏,防止敌人架云梯。土垒脚下是一层外围土石防御工事,凭借着这层防御工事就可以控制壕沟。
金尼阁、徐光启在设计建造堡垒群时充分考虑了火枪射程,所有堡垒之间阵的距离都在两百步之内,两百步是齐军燧发枪最远射程,所有阵地都呈长条形,表面相交呈凸角,确保每一名清军步兵在进入沈阳战场后,可以得到前后左中右五个方向火力照顾。
武定皇帝的用兵法则是炮兵优先,齐军严格遵循这条法则,所以各个堡垒都架设了步兵野战炮和神火飞鸦,炮火可以无死角覆盖所有胆敢闯入战场的楯车、云梯车以及撞门锤。
当然,这种防御体系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首先,守卫这样的堡垒群需要数量庞大的军队,其次,一旦外围工事落入敌人手中,敌军便将获得完美的落脚点和架设攻城大炮的地点。
最后,引入浑河河水后,壕沟中间充满泥泞,通行极为不便,这也给齐军带来了难题,不利于城中守军为外围工事提供物资给养和兵力支援。
不过这两点对齐军影响不大。
辽东所有齐军都收拢在沈阳周边,镇守堡垒的兵力完全足够,更重要的是,齐军不怕死。
因为性格缺陷与运气问题,武定皇帝的穿越事业几乎功败垂成。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经他之手千锤百炼的留下的这支军队,军律之森严,战斗意志之顽强,不逊色于古往今来任何一支军队。
守在外围工事中的所有齐军战兵,早已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哪怕是面对兵力远超自己,装备精良的清军。
没有人会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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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俯视着这片大地,死亡腐蚀人心,康应乾立在南门城墙上,俯视远处连绵不绝的清军大营。
油纸灯笼黯淡的光线照亮了那张清癯苍老的脸,他轻咳一声,稀疏的胡须习惯性抖动。
他静静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沈阳绞肉机开始发挥作用。
第447章 堡垒攻守战
半夜子时,十几支神火飞鸦从齐军堡垒群发射升空,火箭拖拽长长尾焰落入对面炮兵阵地,炸出绚烂的火花,点燃了几座包衣帐篷,清军的红衣巨炮提前被移走,只是炸死了几十个值夜的包衣。
清军象征性的朝对面发射了几枚炮弹,因为是临时发射,没有事先标注好炮击方位,铁球出膛后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不知是不是隐藏实力的缘故,在开战第一天的夜晚,齐清双方都没有发动夜袭,朝鲜统制公李舜义几次向大清皇帝请战,请求让他率领朝鲜兵乘胜追击,结果被杜度果断拒绝。
康乾皇帝明察秋毫,对这些朝鲜棒子的企图心知肚明,这些人夜袭是假,浑水摸鱼是真——昨天傍晚镶蓝旗撤退时,齐军遗留在老虎台的粮草物资还没来得及搬回来,李舜义对粮食一直很感兴趣。
到了后半夜,双方炮兵终于消停下来,战场又恢复了宁静,数万士兵各自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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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河打开城楼房间的窗棂,揉了揉惺忪睡眼,下弦月缓缓下沉,东边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他走下阁楼,在南门城墙凭栏远眺,不知什么时候,原野上升起了层薄薄雾气,正对面的清军正红旗大营,传来包衣奴才们生火造饭的嘈杂声音。
“鞑子又要进攻了。”
金应河亲眼目睹了老虎台陷落的整个过程,尽管康应乾事先三令五申,命令各城墙守军固守城池,不得擅自出击,这位朝鲜猛将还是忍不住想带上他的弓箭手上去和清军对射。
在目睹乌真哈超火炮威力后,金应河放弃了这个想法,金尼阁叮嘱金应河、赵率教、戚金几位将领说:
堡垒群彼此独立的诸多小堡垒可以迫使清军分散他们的队列,也能防止清军的步兵、炮兵的火力增援,守在小堡垒内中的战兵,将会一个个战死。
城墙上的守卫属于沈阳第二防线,等到陷入堡垒群苦战的清军出现溃散趋势,城墙守军才能考虑出击,由守转攻,从而逆转战场态势。
金应河无法理解这种以守为主的堡垒战术,他觉得以齐军现在的野战能力,完全可以把主力开赴沈阳外围,只留少量军队守城,大军在原野上和建奴堂堂阵战,一举击溃建奴,一战定胜负。
金尼阁徐光启等人设计的这片堡垒群,其实就相当于一架巨型绞肉机,在杀人这方面,效率堪比最完美的战争机器。
当然,所有一切,都需要在战争中才能得到检验。
金应河再次视察一遍南门防御,派出三名传令兵前去询问其他各门守军的情况,这时,沈阳城外面八方响起了低沉的海螺号声。接着,闷雷般的炮击声忽然响起,炮声密集到难以分清。
天还没亮,吃完早饭的清军炮手们立即开始对齐军堡垒群发起炮击。
大口径42磅炮舰炮撕裂晨曦,炮弹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在密如蛛网的堡垒壕沟之间,掀起大片大片的泥浆,壕沟前数道胸墙被炮弹击穿轰然倒塌。
金应河放下手中望远镜,手扶垛口,感觉脚下的城墙正在微微抖动。
42磅巨炮炮击两轮后开始散热,剩余的红衣大炮继续轰击,炮弹如雨点般敲打在齐军堡垒表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不断有砖石瓦砾对墩台上脱落,炮弹坠落之处尘土飞扬,一些低矮的堡垒几乎被废墟淹没。
持续半个时辰的炮击后,红毛夷援助的巨炮终于消停下来。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的火铳鸣响,两千名乌真超火铳兵排成一列横线,在红毛夷教官的嘶吼声中,所有汉八旗火铳兵将火铳前端刺刀斜斜刺向天空,迈着还算整齐的步伐,踏步向远处堡垒群前进。
乌真哈超手中握持武器,便是齐军早已淘汰的22式燧发枪,在杜度的拼命催促,赫图阿拉的工匠们拼尽全力,也只能仿造到这个水准。22式燧发枪最远射程稍逊于25式(少二十步),不过清军拥有火炮和兵力优势,所以两边步兵真正交锋起来,胜负未知。
五百名手持锄头短斧箩筐的包衣阿哈冲到火铳兵前面,手忙脚乱清理战场障碍,他们要用这些简陋的工具清除地雷、胸墙、填满壕沟。
两千名正白旗步甲跟在乌真哈超后面,正白旗真夷装备全为冷兵器,各人手持长枪长刀,一半以上佩带有弓箭,他们的任务是,等到乌真哈超去突破堡垒外围,乘乱突入守军内部,对堡垒中的守军发动致命一击。
正红旗一千二百名马甲负责掩护清军侧翼,这些马术娴熟的骑手现在面临一个严峻问题,齐军布置在堡垒群两翼的据马和铁蒺藜严重阻碍了骑兵前行,鹿角和陷马坑更让骑兵无法形成阵型,清军马兵只得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绕开那些致命的障碍物,原本半月形的进攻队列,如同被狗啃过似得变得参差不齐。
轰!轰!轰!
前面蹚雷的包衣阿哈们顺利踩中地雷炮,在闷雷般的爆炸声中化作一团团血雾。
剩余的炮灰吓得到处乱跑,被跟在后面的白甲兵射杀数人后,才渐渐恢复理智。
“填壕,推倒那些胸墙,杀光这群尼堪,你们就可以抬旗了!”
一名体型粗壮的白甲兵在炮灰后面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喊叫,说罢他拉开弓弦,对着一名乱叫乱跑的炮灰射去。
乌真哈超缓缓逼近到堡垒三百步附近,旁边观察的红毛夷教官立即吹响哨子,所有火铳手停止前行,静静等待命令。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