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375节

  北伐军过鱼台、嘉祥,再向西折入汶上、东昌,直到七月二十日,才终于抵达高唐州,出现在临清州的背后,相当于截断了城中守军往东北渡海逃走的退路。

  与此同时,河南平西副将马洪起也率三万人马从临漳北上,大军渡漳河,进入山东,由冠县北上,过卫河、清河,于七月十六日占据清河县,挡住了临清守军西逃的道路。

  副将马洪起本是河南东南部豪强,和武定皇帝的大齐无冤无仇。泰昌年间,马洪起和自己的四兄弟控制了位于河南汝宁府的盐井。靠着井盐利润,每年走私百万,渐渐成为河南最大的豪强。那时正值开原军东征西伐,明军疲于应对,根本没人注意这个桀骜不驯的土财主。

  直到天启元年,李献忠窜入河南,河南糜烂,通过与陕西流贼结盟,马氏渐渐将势力扩充到豫北地带。弘光皇帝登基后,为收揽人心,大肆滥封爵位,马洪起顺利被任命为副将职衔,他手下的家丁民勇也终于洗白成为官军。武定元年京师大爆炸,河南四分五裂,齐军残部、陕西流贼,地方豪强,各自为政,马洪起判断这是个扩充实力的绝好机会,于是他积极请战,主动向驻守扬州的刘宗周请求,一起攻击山东境内的齐军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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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明军队沿途拖拖拉拉,走走停停,行军速度堪与鸭绿江畔的朝鲜王军媲美。

  虽是南明王师,虽然粮饷充足,北伐军却秉承了我大明军队鸡鸣狗盗、杀良冒功的陋习,尤其在那些远离州县府城的荒野乡村,烧杀掳掠更是常态。

  进入山东后,很多州县都曾驻留过齐军,这样的污点,自然成为他们遭受明军讹诈勒索的罪证。

  就这样王师边走边捞钱,原本二三十日的路程生生走了两个多月。

  刘宗周身为晚明大儒,秉承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的悲悯之心,平日里责骂家中奴仆都要惭愧半天,不过在这些丘八面前,却无可奈何。

  刘督师本是进士出身,之前只做过户部官员,然后回乡讲学,直到莫名其妙被任命为北伐督师。像他这样的履历,在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和领兵打仗发生什么联系。

  然而这世道还有什么是正常的,南直隶那个小朝廷从诞生起便没有正常过。

  刘宗周的上位,其实是几方政治势力激烈博弈的结果,和他本人的履历能力没一毛钱关系。

  这类现象,在党争盛行的晚明政治中,实属常态。

  自张居正以后,凡是做实事的官员,无不遭到打压,以至于最后大明朝堂关注的焦点,不是政务,而是人事。

  说的更直接一点,便是不顾是非曲直,都想着如何把和自己一派的人提拔起来,把对手官员打压下去。可以概括对人不对事······

  刘宗周在军中无甚根基,他很清楚,这些临时招募的兵士,尤其淮扬一带的新兵,个个骄横难治,若是把他们逼急了,难保不发生一场兵变。

  他只能暗暗下定决心,等这次北伐归来,一定要好好整肃军纪,练就一支媲美戚家军的强军。

  武定元年七月二十一日,在北伐军抵达临清州城后的第二天,马红起还没来得及向刘督师通知一声,便提前向临清州城发起进攻。

  这位河南豪强的心思非常简单,他要趁着北直隶一团乱麻,尽可能多的攻城略地,把他的势力从河南北边扩张到山东。

  刘招孙成功登基的案例,大大刺激了各地豪强。大家渐渐明白,这年头,只要手里有兵,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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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清州城东北五里,郑家口镇。

  连绵不绝的营帐像洪水般把这个鲁西北小镇填的满满当当,乱糟糟的帐篷扎得到处都是,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排兵布阵的章法。

  一队队身着绸缎的民夫在小镇边缘的空地上生火做饭,营地上很快飘起一缕缕青烟,不时有三五成群的披甲战兵进出营门,怀里抱着一堆堆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入夜后很久营帐还是喧嚣不止,像是赶集的闹市,偶尔能听到女人们的尖叫声。

  傍晚时分,王师惠顾了这座距离临清州城最近的富庶小镇,据说这个镇子曾经接收过伪齐败军的伤兵,虽然对方给了老百姓银子。

  无论如何,这种公然助敌的行为必须得到严惩,而且王师抵达时,据说镇上还有齐军余孽活动,不等刘宗周下令,几个当地青皮无赖便领着这群骄兵悍将们冲进镇上,挨家挨户搜查,发现与齐军勾结证据——一块甲叶或者主人发出的疑似辽东的口音——便对其进行烧杀抢掠。

  郑家口临近运河,这里虽比不上临清州城,然而却是商户林立,颇为富庶。

  在王师抢劫珠宝绸缎时,十几个不知死活的刁民试图抵抗,很快被乱刀砍死。

  现在,这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就挂在营门口示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到他们攻破临清州城,眼前这些刁民首级便会和临清城中齐军残部的脑袋一起,被用石灰硝好,快马送到南京兵部衙门,当做王师平定暴齐的战功,最后以一颗脑袋十两银子的悬赏,分发给王师将领们。

  郑家口镇几十名没来得及逃走的女人,也被王师劫掠到了大营,现在正在供几位将官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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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烛火下,蕺山先生展开一卷泛黄的《中庸》,细细研读,不去理会帐外那女人的叫声。

  “《大学》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独而已矣。《大学》言慎独,《中庸》亦言慎独。慎独之外,别无学也。”

  刘宗周在出任内阁首辅,北伐督师之前,一直在绍兴府山阴讲学,因讲学于山阴蕺山,所以有人称他为蕺山先生,简单来说,刘督师的另一层身份是思想家。

  蕺山先生认为:“君子之学,慎独而已矣”,“学问吃紧工夫,全在慎独。”

  “独”即是本心,即是良知,是人具有的一种主观道德能力。

  不得不说,这类观点和张载的横渠三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指导大明读书人行为,具有很大意义。

  比如现在,当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们胡作非为草菅人命时,无力阻挡的蕺山先生只需慎独,守住自己的良心,不需过多干涉。

  “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

  刘宗周合上书卷,望向大明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

第407章 吴三桂北上的条件

  次日,北伐军开始向临清州城发起进攻,守军早有防备,州城防守严密,民壮纷纷登城投掷滚木擂石,战兵顶着密集的箭雨用长枪突刺,左良玉令明军蚁附攻城,两次近战格杀都被守军击退。

  初战不利,北伐军退守郑家口镇。习惯了欺软怕硬的南直隶兵将个个垂头丧气,完全没了昨日抢掠的快意。

  马洪起在西边的作战亦不顺利,河南豪强损失兵马过千,最后尺寸未得。

  隔着一道护城河,临清城中热闹繁华,都与自己无关,盐场主发迹的马洪起如何不怒?

  原以为临清轻松就能攻取,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硬钉子。河南兵顾不上通知队友,和来时一样,不辞而别,沿着山东西部一路抢劫回去,继续做他的土皇帝。马洪起与大齐的仇怨由此结下,也为这位豪强以后极度悲惨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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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宗周端坐大帐。

  初战失利的左良玉带着亲兵进入大帐,刘宗周瞟他满头大汗气急败坏,便知战事不妙。

  “千杀的辽东兵,什么时候招了百姓守城,害得损失这么多人马,家丁都折损几十个,委实可恶,等攻下临清,把他们都剐了。”

  刘宗周抬头望他一眼,神色自若道:

  “不过一州之地,慢慢困死便好,”

  刘宗周所言不无道理,南北运河彻底断绝,临清作为北运河枢纽,作用现在已经大打折扣,等些时日,城中囤积粮草物资耗尽,这支孤军便只有覆灭命运。

  刘宗周知道的道理,左良玉却是不懂。

  他所率的南直隶兵是各军中实力最强的,底下兵将部曲跟着左总兵从淮扬丰沛到临清,不是来围城的。

  很多人携带的兵器铠甲都是花费自家积蓄购置而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没有银子怎么成?

  再说朝廷发的那点银子早就被各位上官分完了,只有攻破临清城才能发财,才能活下去。

  “刘督师所言甚是,只是兵士们都等不及,必须尽快攻下!用城中的粮草金银,犒劳大军······”

  左良玉大声嚷嚷,他已经听说,刘宗周对临清并不感兴趣,老头真正想要的是京师。

  刘督师要去被炸成废墟的紫禁城,给死去的天启皇帝下葬。当然还有那个宁死不屈自刎而死的周皇后。

  “末将此来,是为求督师,明日攻城让标兵营也上,史监军率兵从南边攻打,马起洪从西边攻打,末将从东边攻打,围三阙一,必能一举破城。”

  “马起洪已经逃了。”

  刘宗周淡淡说道。

  他麾下标兵营人数三千,是弘光皇帝的御林军。

  这次北伐本应由朱常灜御驾亲征,朝廷上下劝谏皇帝亲征江北,一鼓作气,扫灭伪齐残兵。

  奈何弘光皇帝被开原军吓破了胆,俨然完颜构附体,已经出现男科疾病。

  兵部好不容易凑了这支御林军(主要为青皮和流民),最后时刻皇帝竟不敢上马(字面意义的骑马),于是御林军成了刘督师的标兵营。

  无论如何,这支兵马是弘光皇帝嫡系军队,皇帝能顺利登基,除了江南文官支持,靠的便是这三千多人。

  刘宗周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当听左良玉说要自己的标兵营攻城,他立即拒绝。

  “标兵只为督战,左总兵,老夫还是那句话,临清不过一州之地,运河断绝,守军只是苟延残喘,长期围困便好,目下还是要以恢复神京为要,左总兵若执意攻打,不顾士卒死活,便请自行去打吧。”

  左良玉脸色微变,几次想拔刀,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拂袖而起,一把推开站在旁边的史可法,在李升、李景才、阎尔梅等人怒视下,掀起门帘,扬长而去,走出大帐便骂骂咧咧。

  李升将手指按在刀鞘,转身对刘宗周道:

  “大帅!左瘸子委实可恶,如此猖狂,属下这就去斩了他!”

  李升是南直隶有名的神射手,今年不过二十岁,年纪轻轻便考上了武举人,看他壮实的臂膀,粗壮的腰身,诱人的腹肌,便知这武举人头衔货真价实,不是像乔大嘴那般花钱买来的。

  史可法怒道:

  “一路洗劫百姓,烧杀抢掠,骄横如此,大明还有王法吗?”

  大明早没了王法。

  从万历中后期开始,地方军头便越来越不受节制。

  庙祝阁老李廷机任首辅期间,江苏军官在吴淞江筑起堤坝,占河道养鱼牟取私利,以致最后百姓用水都出现困难,李廷机得知此事后,竟自己出钱补贴那军官损失,好说歹说,才让人掘开堤坝······

  “本以为临清城旦夕可下,没想竟如此坚固,既是坚城,舍弃便好,左良玉想打,便让他留下来继续打,老夫要尽快去京师,安葬先皇和皇后,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几位幕僚和卫兵都不说话,大家都知道,京师已化作白地,方圆百里连个人烟都没有。

  听说只有从燕山深处跑出来的虎豹财狼出没,啃食那些暴露于野无人收敛的尸体。

  要说服标兵营的兵痞们去这样的荒蛮之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李景才踟躇半晌,对刘宗周道:

  “督师,北直隶情形,比之前想象的还要不堪,若不能攻下临清,别说是左良玉,怕是标兵营也要·····”

  “也要哗变是吗?”

  刘宗周惨笑一声。

  四月份弘光朝廷筹划北伐,好不容易筹集得两百三十万两军饷,给几位阁臣分润之后,剩下一百万两,出了京师,便剩下六十万两,最后发到五万兵士手中的只有每人二两银子,连来回的盘缠费都不够,也难怪这些兵士沿路不停抢劫。

  让丘八卖命,就要给他们银子,给很多银子。这些道理,刘督师当然懂,只是,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按祖宗旧制,只有安葬先皇皇后,自己所拥立的弘光皇帝才算真正坐稳了皇位,弘光朝廷的合法性——尽管只是表面合法性——才能得到天下承认。

  不过看临清当下攻守态势,便是刘宗周这样的人,也能看得出北伐军一时半会儿难以攻破。

  可是,先皇葬礼不能再拖下去,恢复神京也必须尽快完成。

  就在刘督师一筹莫展时,帐外传来卫兵的叫喊声,说是辽西总兵官到了。

  几人相互看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来的是吴襄的长子吴三桂。

  此子刚继承父亲官衔,被弘光皇帝封为辽西总兵官——虽然山海关现在根本不在他们手里。

  刘督师思索片刻,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请吴总兵进来。”

  片刻之后,卫兵李升引着个风度翩翩、身材高大的少年将官走进大帐。

  全身披甲威风凛凛的吴三桂刚走进来,便引起众人注意,史可法、李景才等人纷纷朝他望去,都被这英俊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气质所吸引。

  “末将吴三桂,叩见督师!”

  刘宗周连忙上前,一把扶起吴三桂,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总兵,啧啧称奇道:

  “好啊,好,两环(吴襄字)把你托付给我,晃眼过去,你都长成大人了!”

  武定皇帝镇压张春叛乱前后,流落高邮老家的辽西副将吴襄见败局已定,知道刘招孙绝不会饶过自己,遂忧愤交加,最后竟在高邮驿站中一命呜呼。

  吴襄死后,追随他从辽西逃入关内的一千余兵士家丁,纷纷拥戴少主吴三桂为将,继续盘踞高邮——脱离吴家,这些辽西兵只能跟着李献忠去当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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