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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年五月二十日午时初刻。
十二岁的信王朱由检穿着斩浚╟ui,四声,麻布做的丧服),在开原卫兵的保护下,于大明门前接见臣僚。
虽然群臣再三劝进,但对于朱由检来说,通往登极的道路却是如履薄冰。
他虽然只有十二岁,虽然远在河南,然而对于这次所谓靖难之役,却看得非常清楚。
站在自己面前和颜悦色的平辽侯,其实就是杀害兄长的人。不止是兄长,去年父皇驾崩,也和这奸贼不无联系。
十九日,信王一行进入顺天府。
康应乾得知后,未经刘招孙允许,秘密派遣卫兵林宇前往顺天府护卫信王进宫。
朱由检对这个身材魁梧,体壮如熊的武夫一路小心提防。
他念念不忘的是,皇后冯氏派人对自己的秘密告诫:
“勿食刘贼食。”(注释1)
所以,从顺天府起,到抵达京师,沿途之中,朱由检坚持食用自家制作的麦饼。
他把麦饼藏在袖中,跟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面目凶残的刘贼鹰犬,一直来到京师大明门。
大明门前,早已竖起密密麻麻的招魂幡,护城河至瓮城都站满了人。
除六部官员,开原将官,在京的诸王爷,世子,郡主,内使,宫女都悉数到场,所有人都穿戴斩浚蛐磐酢�
信王朱由检望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人都在等待自己登基,却没感觉到一丝喜悦。
想象着兄长被刘招孙活活烧死的场面,不由怒从心起,他望着眼前狗熊一般的林宇,低声怒道:
“去禀告平辽侯,本王自有王府卫士护卫,不需平辽侯派人,你可以回去了!”
林宇仿佛没听到他说话,攥紧朱由检往城门走。
两边信王府卫士见林宇脸上刀伤,再看他黑塔般身躯,都吓得一声不吭,更别说上前“保护”信王。
朱由检努力想要挣脱这只巨大手臂,却发现只是枉费力气,他不经意间抬头向大明门城墙望去,只是垛口后面站着一排排身穿黑衣的弓手,个个张弓搭箭,正警惕注视城门前的风吹草动。
朱由检放弃挣扎,跟着林宇一步步走向站在最前面的平辽侯。
他强忍住内心对刘招孙的深刻恨意,面朝平辽侯,略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上位者的笑容。
刘招孙穿戴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对着迎面走来的朱由检躬身行礼。
按大明官制,六品以上官员见藩王可以不必行跪拜礼,何况刘招孙现在是太子少傅,是平辽侯,是辽东总兵官。
朱由检躬身还礼。
平辽侯目视站在旁边的首辅叶向高,叶首辅立即出列,对信王道:
“大行皇帝为奸人所害,临终托付平辽侯内阁,要臣等辅助嗣皇,遵守祖制。”
朱由检还没开口说话,对面出来一个大臣,嚎啕嚷嚷道:
“十岁的信王,如何能治理天下啊!”
长史徐光溥冷冷望着眼前这人,大声喝道:
“尔乃何人,天家大事,岂容你置喙,来人,将他····”
徐光溥正要喝令信王府卫士将这人拿下,忽见对面齐刷刷跪倒一大片京官,他们看都不看十二岁的朱由检,都面朝乾清宫方向,跟着嚎哭起来。
“大行皇帝之仇,不可不报!”
“信王冲龄践祚,大明该当如何啊!”
········
一时之间,场面陷入混乱,文武百官各抒己见,最后大臣们分成了两派,都指向信王朱由检。
一派表示:信王冲龄践祚,难掩华夏;另一派则指出信王聪明夙成,仁孝性成,可为明君,当立即继位亲政,诛杀东林,为大行皇帝报仇。
两边僵持不下时,忽从人群中挤出个部臣,仔细看时,正是礼部侍郎侯询。
侯询最先对平辽侯行了一礼,再对信王躬了躬身,最后转身指着群臣,使出全身力气吼道:
“尔等良心安在?!平辽侯披坚执锐,身冒矢石,一战浑河,击破东虏,斩杀老奴;二战登州,平定白莲教,拯救京畿,而今入关勤王,铲除奸邪,战功彪炳,对大明江山社稷有再造之功!”
“若无平辽侯,天下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若无平辽侯,社稷倾覆,生灵涂炭。若无平辽侯,信王焉能入京继承大统?若无平辽侯,尔等安能在此言笑晏晏,高谈阔论!”
“尔等在这里挑拨臣君,苛责功勋,到底是何居心?臣斗胆进言!立平辽侯为监国!辅助新皇,行三杨辅佐英宗故事!如此方为社稷之福,苍生之福!”
“侯侍郎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
“臣亦附议!”
·······
群臣立即附和,接着,一众文官开始口吐莲花引经据典,一个比一个说得动人,只把刘招孙比成是诸葛亮、三杨(杨溥、杨荣、杨士奇)一般的人物。
连刚才赞同信王亲政的官员也立即纷纷改口,尤其几位没被抄家的御史,信誓旦旦表示平辽侯才是国之栋梁。他们还举出刘招孙在开原为办寿诞向乔监军借钱的例子,用以彰显平辽侯志行高远,知行合一,绝不是张江陵(居正)那样的权臣,那样的伪君子。
到最后,大家得出结论:
大明离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离开平辽侯,否则国将不国,天下骚然。
上百名官员,只有兵部主事李邦华和十几个勋贵孤零零站在一边,对刘招孙等人怒目而视。
刘招孙知道这又是康应乾孙传庭他们安排演出的大戏。
只是,眼下信王还没登基就这样咄咄逼人。
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刘招孙轻咳一声,周围争吵的文官御史立即住口。
四周鸦雀无声。
“本官何德何能,焉敢比肩三杨?信王冲龄践祚,天纵英武,当继承大统,即刻亲政,号令天下,为大行皇帝报仇!”
“此事无须再议,诸位,不可将本官置于火炉之上烘烤!”
他转身望向朱由检,信王也正含笑望着平辽侯。
刘招孙惊讶发现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城府颇深,此时还能保持这般冷静。
“信王殿下,臣等已为殿下立好新皇年号,待大行皇帝丧礼完成,便请信王及早登基,建元天启。”
注:
1、见孙承泽《思陵典礼记》卷二。
第291章 权力的游戏(一)
“谁让你们安排群臣劝进,让本官担任监国的?!”
“没有本官的允许,谁让你们调动中军卫队的?去顺天府堵截信王,威胁信王,还杀了信王府一个卫士,谁给你们胆子?!”
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左安门瓮城,平辽侯大帐。
刘招孙指着面前一群开原将官,怒声咆哮。
康应乾、乔一琦、戚金、孙传庭、马士英、裴大虎、邓长雄、王二虎、林宇·····
除了袁崇焕吴阿衡,几乎所有开原体系元老都站在了平辽侯对面。
他们低垂着头,默默迎接狂风骤雨的洗礼。
刘招孙全身披甲,脸颊上青筋暴起,双手攥拳,拄在案几上。
吴霄与沈炼一左一右,护在平辽侯两侧。
杨镐站在旁边,不时瞟一眼女婿,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没什么表情。
“信王不过三尺小儿,一个普通藩王,在京师没有根基,对开原有什么威胁?你们就如此急不可待?非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天子难堪,以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本官!如何看待我们!你们知道通州天津的百姓现在怎么说本官的吗?”
刘招孙越说越生气,忽然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杯随之一震。
沈炼不停朝旁边使眼色,站在旁边的杨镐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抄手而立,一副看大戏模样。
沈炼正要上前劝慰,这时,只听对面轻咳两声,一个文官走到前面,对平辽侯尴尬一笑:
“平辽侯息怒,息怒,都是老夫让他们做的,平辽侯要罚便罚老夫吧!”
吴霄沈炼互看一眼,杨镐眼神微变。
刘招孙呼吸急促,抬头望向那人,他努力控制自己暴怒的情绪,半晌才道:
“康监军为何要如此?之前不是说好,徐徐图之,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让你们把人家软禁,你想让本官做曹操,当司马昭吗?”
刘招孙早料到昨天逼宫大戏是康应乾背后指使——其他人没这个胆——他对康应乾追逐权力的热忱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没想到老康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短短几日,就能鼓动京师百官中一小半,死心塌地为开原效命,还让自己去当什么监国。
“平辽侯。”
康应乾目光沉稳,脸上写满自信。
“信王年少轻狂,不易驾驭,前些时日平辽侯说的那个庄妃,信王的养母,老夫让杜公公带金玉珠宝去坤宁宫找她了,这女人油盐不进,根本不搭理咱们。昨日你也看到了,京师中还有不少官员拥护信王,想和咱们对着干,比如那个兵部主事李邦华。”
康应乾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面露杀气道:
“威胁百官又如何?没把他们杀了便是好的!平辽侯,说到谣言,你可知京师最近在传什么谣言?”
”小子文刀,六月六,手握杀刀,杀泼猴。”
“这几句拆字,便是要约定时间诛杀平辽侯。”
“这谣言都是谁在传播?还不是这些京官,就是李邦华他们!昨日老夫先发制人,掌控全局,有何不可?”
刘招孙怒气未消,京师中传播的谣言他都听过,只是把当做儿戏而已。
“几句谣言而已,东林被你们抄了家,心中怨恨无处发泄,让他唱几句又何妨,只要没违反法度,何必要牵连信王!还要杀他护卫,你们这是要干嘛?”
康应乾兀自辩驳道:
“平辽侯难道不知?权柄岂能交于他人之手!这朱由检年少轻狂,不知进退,手下那个长史更是桀骜不驯,他还没进京就四处串联官吏,培植党羽,对付咱们!老夫此举,不过是给他们个下马威,让这少年天子知道谁才是京师的主人,以后莫要勾结外臣,做出什么对平辽侯不利之事,老夫何错之有?”
“杀一个信王府卫士,劝进平辽侯监国,这些都是要杀人诛心,把朱由检吓住,他若是体面,就好说话,若是不体面,老夫就帮他体面!”
“平辽侯刚才提到司马篡魏,你可知当年司马氏大开杀戒,屠戮魏晋名士大半,和这些人相比,平辽侯简直是活菩萨,靖难之役,才杀区区数十人,平辽侯,莫不是金夫人回来,你又变得心慈手软了?”
刘招孙被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头气得牙根痒痒,杨镐望着康应乾,嘴唇微动,不知在说什么。
刘招孙忽然一脚踢开旁边一个小马扎,伸手过去,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这老头。
他终于还是忍住。
最后只是指着康应乾鼻子道:
“杀人诛心?那他,被你们吓住了吗?”
康应乾摇了摇头,继续狡辩道:
“信王没被吓到,不过他手下人都被吓到了,还有京师百官,昨日平辽侯你也看·····”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