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刘招孙带领的这支杂牌军,就显得寒碜多了。
士兵隶属于不同军营,身上铠甲样式各异,兵器五花八门。
雁翎刀、苗刀,长枪、大棒,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招孙召集各营把总,对大老粗们三令五申。
他要大家和川兵搞好关系,不许兵士无端闹事。
短暂寒暄后,刘招孙和秦建勋两人感情很快升温,开始称兄道弟。
得知奴贼已经退去,秦建勋有些失望。
他率白杆兵星夜疾驰,增援宽甸,路上吃尽了苦头,没想到最后白跑一趟。
这支白杆兵从成都赶来,铁了心要和建奴干仗。
秦建勋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像父辈们那样,凭着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老弟,不要气馁,建奴很快还会来,而且,会很多。”
秦建勋疑惑道:
“刘兄的意思是,鞑子还要追上来?”
“对,他们会接着打沈阳,辽阳。”
秦建勋不以为然。
他到沈阳数日,沈阳城高池深,客兵将近一万,还有援军在路上。
防卫如此坚固,建奴真敢来攻?
他听说刘招孙击败镶蓝旗,追击阿敏四十里,眼前这支明军令行禁止,杀气腾腾。
在亲眼见到马车上装载的建奴首级后,不由对这位刘兄刮目相看。
作为石柱宣慰使后人,他忠孝节义,以父辈们为楷模。
万历二十八年,杨应龙叛乱,秦良玉率白杆兵将其击败,接连攻破金筑关等七个营寨。
秦氏协助酉阳官军攻取桑木关,大破杨应龙军。
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第一,却一直不自报军功。
所谓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便是如此。
两支军队继续往南,走了两日,一路无事。
三月二十九日,大军终于抵达宽甸。
东路军击退镶蓝旗的消息已经在宽甸传开。
刘招孙与阿敏在北边大战时,后金的使者便来宽甸劝降,告知了杜松马林败亡的消息。
宽甸若能像抚顺一样,立即向大金投降,守官便可官复原职,否则大军便要屠城。
宽甸守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差五向杨镐求援。
沈阳早已乱成一片,巡抚御史们相互攻讦,客兵辽兵忙着斗殴,大家都没空过问宽甸死活。
这时候,从北边传来了镶蓝旗败退的消息。
宽甸,这座紧邻鸭绿江的重要堡垒,破开阴霾,终于迎来了春天。
东路大军从浑江回来,马车堆着成百上千颗人头。
宽甸守将一眼便看出这是真夷首级。
斩杀建奴战兵首级千级,堪称大捷。
须知当年李成梁弄到十几个建奴脑袋,都要派人送到京师邀功炫耀。
宽甸堡内,挤满了各地逃难来的汉人。
大多数辽东汉人不想做包衣阿哈。
得知镶蓝旗被击溃,军民振奋。
人们在庆祝的同时,得知东路明军统帅,总兵刘大人战死了。
刘綎一生平缅寇,平罗雄,平朝鲜倭,平播酋,平倮,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
他的大名早已传遍九边,宽甸士人无不感伤,有人赋诗悼念。
东逐西驰岁月深,凯旋驻马漫开襟;三巴兵革龙泉迥,六月烽烟雁字沈。
关塞自维怜白发,庙廊谁与暴丹心;良弓鸟尽应无用,缓整鱼竿钓海浔。
半个月前,老当益壮的总兵从宽甸出发,未曾想到回来时却是马革裹尸!
为鼓舞民心士气,刘招孙下令将斩获的一千颗建奴首级放在宽甸北门,供士民参观。
一时之间,观者如潮,刘千总不得不派出家丁维持秩序。
东路军击败建奴的消息在辽东传播开来。数以万计的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刘招孙。
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包衣奴才,努尔哈赤对奴才是友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耐心的,不过对这些不愿做奴才又不愿去死的汉人,就没那这么多耐心了。
前来投奔的难民中,家人多半被后金残杀,和后金政权有着血海深仇。
辽人悍勇,很多青壮男人只为报仇,自带钱粮也要追随刘千总。
一些逃过来的老弱妇孺,因为身体太弱冻死饿死,宽甸周围,活人和死人混杂,如同鬼域。
刘千总在宽甸进行了三次招魂活动,他登上高台,如湘西傩神一样通灵祷告,神情悲壮而充满虔诚!
浑江血战的传说在强烈的宗教信仰加持下流传出各种样本,在神话元素影响下,辽人把刘千总的故事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很多年后,刘招孙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比肩神明,在白山黑水间时代流传,和黄大仙一样成为辽人敬畏的所在。
那些想要为亲人复仇的青壮男丁,纷纷自带钱粮,加入刘招孙麾下,誓死追随刘千总。
康应乾提醒刘招孙,没有兵额,私自招收兵马可是大罪。
私自拉人是大罪,是要掉脑袋的,不过,那也要等到朝廷派人到辽东来砍他再说。
“天高皇帝远,辽东就要变天,人多了,就不怕风雨了!”
第29章 野望
万历元年,朝廷议筑宽奠、永奠、大奠、长奠、新奠,合称为“五堡”。万历四年,“五堡”建成,宽奠设参将,创学庙,屯军垦田,由荒芜之区,成为辽东重镇。
五堡之中,宽甸西接凤城,北邻桓仁,西北与本溪毗邻,东与朝鲜隔江相望,位置最为重要。
历史上,这块“宝地”为努尔哈赤的发展和壮大起到了重要作用。萨尔浒之战后,宽甸被后金占据,当地百姓多数加入八旗,成为包衣,为后金提供了大量兵源。
不过因为刘招孙的出现,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改变。在这个位面上,镶蓝旗在浑江溃败,暂时无力南下。
所以投降建奴没有发生。
在康应乾乔一琦的坚持要求下,刘招孙不得不放弃原本计划,决定在宽甸安葬逝者。因为从宽甸到沈阳,道路更加难行,运送几千具尸体行军,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在安葬同袍之前,他还需要先解决大军粮草问题。
按大明兵制,客兵过境,满一日,所需的马料、粮食各种补给,皆由当地负责。
就在刘招孙担心宽甸守将会为难自己时,对方却立即开放粮仓,调拨五千石粮草给东路军,东路军人马所需粮草,全部得到供应。
当地守将在刘招孙这个千总面前,一点儿上官架子都没有。
当然不敢摆架子。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刘千总,可不是普通千总,这人带到宽甸的军队,足有一万,一万明军刚打仗回来,各人都是杀气腾腾。
而且,刘招孙和川兵关系融洽,背后又有监军撑腰,说不定朝中还有人支持。
这样的人物,不是地方上一个游击或参将敢轻易得罪的。
更重要的是,宽甸现在也不缺粮食。
萨尔浒大战前,堂官们设想的是扫穴犁庭。
大军凯旋后如何押送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由辽东进京。
为此,杨经略特意多准备了份粮草,留给努尔哈赤和他的部下食用。
天朝上国,要保证俘虏不被饿死,将他们活着送到京师。
现在,四路大军溃败,之前囤积准备供应建奴俘虏的粮草,就没了用处。
此时宽甸城中,粮草物资堆积如山,当地守将以为东路军是来明抢。这次宽甸守军也贪了不少东西,心里有鬼,再加上东路军这一路处处受人刁难,刚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宽甸守军索性将剩下粮草物资全部给了刘招孙他们。
在康应乾的提醒下,刘招孙拿出部分银子贿赂几位将军,还把分到的粮食返还给对方两成。
康应乾抚须微笑,觉得刘招孙越来越上道了,照这个进度,加上自己运作,升任参将总兵也是早晚的事情。
刘招孙在军中多年,对各种克扣吞没早已见怪不怪。
有明一代,朝廷调拨下来的粮饷本色,从没足额到过士兵手中。
各种漂没造成兵饷不足,只好继续加税,加多了刁民撑不住,撑不住就造反。造反了又要加税,加税了又要造反。明廷自己是收不到多少银两的,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一个农民上交了一两银子,只有半厘到朝廷手中,剩余的九厘半都在半路被“蒸发”了。于是又继续加派,又有九厘半在半路被“漂没”,又逼反百万刁民···
总之,这几千石粮草就当是漂没了,用来结交宽甸将官,一点也不吃亏,毕竟将来少不了和这些地头蛇打交道,先用银钱开路,以后合作起来也会顺利很多。
在几位将官的点拨下,刘招孙很快在城东虎山找到了块无主空地。
三千五百多名殉国将士的尸体,全部得到安葬。
两千多名辅兵,花了整整一天功夫,将同袍战友安葬完毕。
对比上次葬礼,这次葬礼更加隆重。除了康应乾和乔一琦,宽甸周边的秀才、生员也都来了。
葬礼结束,刘招孙开始着手整顿兵马。
努尔哈赤灭掉叶赫后,很快会来进攻沈阳。刘招孙对沈阳陷落的具体细节,并不十分清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指望现在明军的战斗力,沈阳能守住就怪了。
每天都有难民加入,刘招孙来者不拒,都将他们收下,充当辅兵。当然,收入也有标准,最好是自带钱粮,刘招孙早已山穷水尽。
东路军中的朝鲜士兵,嚷嚷着要回国,闹得很凶。金应河不想回朝鲜,与其在汉城碌碌无为,这位朝鲜副将倒是更愿留在辽东和建奴血战。
除了金应河身边那些弓手,大部分朝鲜兵都是鸡肋般的存在。把这几千残兵全部杀了当然不现实,留在身边又是个祸害。
宽甸挨着朝鲜,中间就隔着条鸭绿江。两边百姓平日便多有来往,两边风俗相近,说着同样的语言,吃着同样的菜肴,没什么区别。
既然已经来了宽甸,不如就放他们回国,也算做个人情。
宽甸城东,密密麻麻站满了朝鲜兵士。
从浑江撤退时,金应河手下有两千朝鲜兵。
一路收拢,到宽甸时,已经收拢到四千朝鲜兵。
姜弘立援辽、带来的一万多人就剩这些。
此次萨尔浒之战,朝鲜国损失惨重,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藩国雪上加霜。
康应乾召集一群朝鲜将官在东门城楼,对众人道:“诸位回国,都把刀子磨得快些,过些时日,随刘千总一起,攻灭奴贼!”
“愿意留下杀鞑子的,每人每月二两银子,随刘千总建功立业,不愿意留下的,便回朝鲜,每人发五钱银子!”
明军这边立即炸了锅,当日浑江大败,就是这样朝鲜兵最先逃走,现在放这些朝鲜兵回去,还要给他们发银子,明军将领无不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