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平辽侯与别人谈话时,康应乾一人坐在那里豪饮,见平辽侯左推又挡,这个不收那个不要,想起自己这两年对这少年耳提面命,敦敦教诲,不想此子还是如此愚顽,不免恼怒。
以康应乾之城府,搁在往日,绝说不出这话。
老康平日自诩为平辽侯伯乐,当年在萨尔浒,若非自己有心提拔,刘把总早化作浑江枯骨,淹没在荒草之中。
然而刘招孙得势之后,三番五次折他面子,让康应乾很是恼怒。
酒壮怂人胆,借着酒劲,康应乾心中隐忍许久的怨气,终于彻底爆发。
见平辽侯沉默不语,康应乾以为他心虚,继续道:
“人非圣贤,大家跟着平辽侯从萨尔浒到今日,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占了辽东,入关问鼎天下只在眼前,此情此景,平辽侯为何还要这般作践自苦?刻薄自己?刻薄大家?”
“那些个圣人之言,仁君爱民,载舟覆舟,都是读书人的妄语!说来忽悠百姓的!你竟把它当真,真是可笑!”
“老夫实话说了,若非平辽侯崛起开原,那努尔哈赤早把辽东全占了,建奴杀人也好,屠城也罢,绝不会影响他们坐大!眼下民变四起,草莽丛生,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出来造反,连奢崇明这样的货色都想分一杯羹。天赐良机,平辽侯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去攻打京师,不去压榨建奴蒙古,只拿自己人出气!算什么道理?建奴几千俘虏白吃白喝你不管?底下人多拿几两银子就要斩首!孙大人临危受命,乾刚独断,赫图阿拉一战灭两黄旗,扫灭建奴,立下不世之功,不过是填壕时杀了几个包衣,就被这般冷待,这般食古不化,妇人之仁,真是迂腐,比那宋襄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康应乾一席话说的胡须抖动,脖颈涨红,说到最后已是气喘吁吁。
乔一琦连忙上前拍打后背,生怕老康一口气缓不过来昏死过去。
平辽侯一言不发,默默等他说完,这番逼宫气势汹汹,层层叠叠,可见老康是有备而来。
表面上是在为孙传庭说话,其实是将孙传庭架在火上烤。
还说什么乾刚独断,就差直接说孙传庭准备夺权。
事已至此,无论刘招孙接不接招,孙传庭在开原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刘招孙冷冷一笑,环顾四周,对众人道: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刚才喧嚣热闹的宴饮忽然冷场,甚至隐隐有了些杀气。
一连问了两遍,十几个人都是低头不语。
连众人眼中爱民如子,将抚顺治理的夜不闭户的孙传庭,都能在赫图阿拉战场上镇定自若的屠城。
这个时代官员对百姓的真正态度,不需要再问了。
或许真有卢象升那样宁愿冻死饿死也不劫掠百姓的官员,可是晚明好像只有一个卢象升。
刘招孙目光如剑,扫视众生,在他锐利逼视下,没有一人敢抬头注视这位脾气古怪的上官。
这一刻,穿越者才真正意识到四百多年时空造成道德观念意识形态隔阂是多么严重。
这种源自基因的隔膜远不是某些小说中的穿越者通过一番无脑忽悠或是搬来某种奇葩理论现场教学就能解决的。
刘招孙望向低头不语的宋应星,这位年轻的安乐州知州,是当年自己从京师亲自招揽而来,刘招孙对此人的道德操行一直很是欣赏。
“宋大人,你说,和本官共事不好吗?”
身材消瘦的宋应星缓缓抬头,目光怯怯的望向平辽侯,很快瞟了周围同僚一眼,才道:
“平辽侯说笑了,得平辽侯赏识,忝居知州,安享富贵,还将下官家眷接来开原,下官还敢有什么奢求?”
“本官问你,与我共事可好?”
刘招孙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宋应星打太极的机会。
宋应星支支吾吾道:
“好是好,只是有些疲惫····”
刘招孙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回望马士英等人,众人不敢和他对视,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宋知州观点。
“宋知州,听说你兄长在铁岭抚顺开了五家南货店,年前正准备开第六家,做着贸易公司的掌柜,却兼职自己的买卖,真是经营有方啊!你们宋家本是寒门,来辽东不到两年,家财已是增长百倍,再过几年,宋家的银子怕是要比死去的丁碧还要多吧。”
宋应星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下官忙于工坊科研事务,都是兄长在做生意,下官实在不知!平辽侯恕罪!”
文官不贪钱,武将不怕死。
不贪女色,不屠百姓,不为亲眷谋私。长此以往,确实会觉得疲惫。
刘招孙已知他们心意,他目光收紧,杀气腾腾道。
“各位今日来给刘招孙贺寿是假,来找平辽侯逼宫是真。说吧,你们想要怎样?”
此言一出,周围气氛顿时紧张,张潮领着众卫兵拔刀向前,刘招孙大声呵斥:
“今日我与几位大人宴饮欢乐,不得无礼!退下!”
张潮警惕望向康应乾,悻悻而退。
刘招孙眼中含泪,举起酒杯。
“刚才还说不谈军务,不谈政务,只谈情义,呵呵,现在看来,我们这情义也不值几文钱。”
“也罢!既然非要谈,借今日寿宴,袁崇焕他们都在场,大家一起厘定开原的新规矩!”
第220章 全局(一)
“去把谢司长和骑兵营营官叫来,还有炮营主官,工坊的雷匠头他们,把桌子上东西撤去,换上茶水。”
既然是订立新规,便要让所有人参与。除了在场的军队和官僚,民政和工坊也要到场。
可惜吴阿衡还在朝鲜,水师的人不能赶来了。
刘招孙倒是很愿意把开原海洋攻略和眼前这些鼠目寸光的部下好好聊聊。
这两年开原势力急剧扩张,从最开始的一城扩张到大半个辽东,甚至开始渗透山东和西南,随着地盘与利益不断扩大,最初这批手下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班底。
当一个团队没有一个高效组织架构时,人员就会用他们自认为合理的方式进行架构。
通俗点来说,便是任人唯亲。
当一位主官有了自己班底,就会以他为中心,形成新的利益集团,这个小的利益集团具有排他性和利己性。
当开原事业顺风顺水时,大家尚能劲儿往一处使,一旦出现风吹草动,就像不久前在赫图阿拉作那样,小利益集团与团队发生利益冲突,整个团队就可能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
作为小利益集团的代表,即便主官不去争权夺利,底下那些人也会怂恿他们去争。
就好比康应乾能怂恿刘招孙入关称帝,康应乾的副官也能怂恿老康挤走孙传庭,在开原一家独大。
眼前这桌精致菜肴便是开原体系的全部利益,只是有些人的胃口太大,已经开始不满足,想着要重新分蛋糕。
“是我对他们太过宽厚了吗?”
穿越者手拄脸颊,感觉一阵晕眩,脑海浮现出明太祖诛杀功臣的画面。
潜意识里,他还是前世那个公司里与人为善的老实人。
现在想想,自己面对的这帮人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除了袁崇焕孙传庭这样的新科进士,几位文官哪个不是宦海沉浮十几年,杀人于无形。
到底是自己太天真了。从一开始便推心置腹待这些老油条,结果现在让自己陷入被动地位。
既然从前那套君君臣臣的关系维持不下去,便需要新的组织架构。
既然过往的宽容自律不能解决人性之恶,只有换成铁血和恐怖。
在一个识字率不超过百分之一、社会底层民族认同感等于零的前工业时代,想要依靠几句口号、几项画大饼似的经济改革,短短几年就能唤醒民族意识,跑步进入君主立宪议会民主或是什么国家主义,无疑是痴人说梦。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炭笔记事本,翻开空白一页,在记事本上认认真真写道:
“一切从实际出发。”
锦衣卫东厂这样的督查机构很有存在的必要,对这些部下,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宽容。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沈炼,不知道这位老弟现在是死是活,过得怎样。
张潮匆忙出去,临走时忧心忡忡望平辽侯一眼。
中军卫队卫兵们上来撤去桌子上的菜肴,给各位上官端上了茶水。
茶水冒着氤氲热气,八名卫兵手执雁翎刀,环立桌子四周。
刘招孙收好记事本,抬头望向众人,部下们神情各异。
乔一琦摇头叹息,充满责备的望向康应乾,老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将头扭向别处。
袁崇焕茫然望向手中的茶水,手指不停将茶杯盖子掀开又合上,神情显得有些呆滞。
邓长雄神情恍惚,偷偷用眼角余光望向平辽侯。这次赫图阿拉屠城,虽说是孙传庭下的命令,然而最终执行却是邓长雄和他的第二千总部。
事后康应乾和孙传庭的副官都来找过邓长雄,给他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大意是说让邓千总不要担心,若是平辽侯追责,由他们担着之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邓长雄再怎么愚钝,也知道是文官在拉帮结派,想要争取自己。
赫图阿拉战后,平辽侯一直没有提起此事,这更让邓长雄感觉惶恐。
这位家丁出身的猛将,只想在平辽侯麾下安安心心打仗,没想到莫名其妙卷入文官之间的权力斗争。
旁边坐着的森悌和王二虎都是目光似火,不是刘招孙在场,两人怕是要跳起来打人。
宋应星马士英不时搓着小手,不用说话,也能感觉到他们抑制不住的兴奋。
茅元仪、徐霞客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尤其是徐霞客,他前几日才从朝鲜矿场回来,此刻丝毫不受周围众人影响,手指蘸着滚烫的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不知在画什么。
最后,刘招孙目光落在角落边的孙传庭身上。
孙传庭见平辽侯注视自己,眼神连忙避开,神色也有些不平静,看得出他还在为赫图阿拉屠城耿耿于怀。
这位老兄历史上便是任性赌气。
崇祯十二年,因对朱由检不满,孙传庭上疏说自己耳聋失聪,推去总督职位,兵感谢皇帝将自己降一级戴罪立功。(注释1)
刘招孙对这位晚明重臣多少有些了解,听过孙传庭的犟脾气,心中暗道:
“磨砺一番,或许能成大才。”
这时,几位民政官和工坊头目陆续赶到,几位主官一进门就觉察到屋中紧张氛围,都找角落坐了。
刘招孙见众人坐定,环顾四周,起身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开口道:
“好,人都到齐了,本官也不废话,今天让诸位来,就是告诉你们,本官对开原未来的设想,当然,还有开原现在的新规矩。在此之前,请让邓千总和谢司长汇报一下开原当前军务和民政概况。”
屋中一片啧啧之声,纷纷抬头转向邓长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邓长雄连忙站起身,却是一脸茫然,他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有些局促的站在那里。
刘招孙目光柔和,勉励道:
“邓千总,说罢,就说说开原现在的兵力,还有我们占据的区域,以及朝廷和辽镇的实力,本官见你平日谙熟军务,对此应该早有留意了吧。”
“啊?”
邓长雄这时才回过神来,支吾了一声,面色为难的望向平辽侯。
“紧张什么?打仗都不怕还怕说话?”刘招孙说罢,回头指向众人,对邓长雄意味深长道:
“邓千总,诸位大人平日所见只是眼前一隅,少有能洞悉全局,今日难得都在一起,你便为他们说说开原军务全局,不要怕说错,本官不会责怪。”
邓长雄额头冒出冷汗,这话运气分明有些不善。
他猛一抬头,发现屋中众人都在盯着自己,康应乾好像还在使眼色。
邓长雄不去理会那人,硬着头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