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154节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回忆了很久,他才终于想起。是半年前刘总兵京师献俘时,他在午门值守,听到的雅乐。

  沈炼缓缓举起左手,对着屋内烛火,望见手腕上残留着杀人留下的血迹,匆忙也没洗去。

  埙声像魔咒般在他耳边萦绕,苍凉哀怨的旋律久久不绝。醉眼朦胧中,隐约又看见刚才在骆府上割断自己喉咙的女孩。

  他盯着手腕血迹看了很久,忽然意识到,短短一年,自己就变成这般凶残,连一个教坊司的乐户都要对自己心惊胆寒。

  三个手下不知沈炼心意,见百户大人不让动这女子,便只好忍受着哭丧似得的埙乐,骂骂咧咧,只管大口喝酒,大碗吃肉。

  酒意阑珊,沈炼只觉如一叶扁舟,在湍流之中任意漂突,想要靠岸却是不能了。

  哐当声响,门被从外面打开,外面传来司乐急切声音。

  “李公子,屋内还有客人呢。镇抚司的沈百户····”

  “滚开!”

  几个家丁拥着个富家公子推门而来。这公子容貌俊美,一身锦袍,服饰华贵,一看便是富贵人家,他旁边站出个家丁,咄咄逼人。

  “李公子平日忙于军务,好久没来教坊司了,今日难得有闲来,是给你们赏光,你们几个杀才,还不让开!滚!”

  家丁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碎银,扔到屋内。

  扑通响声,银子洒满一桌,桌子菜里都是碎银。

  “公子今夜就看这南蛮子入眼,给我带走!”

  家丁一拥而上,撞倒屏风,要去抓采莲。

  沈炼胡须抖动,三个小旗伸手摸向腰间短弩。

  沈炼斜眼望那公子一眼,不动神色的从桌下摸起绣春刀。

  “原来是京营都督的大公子,你不知这北边胡同只卖艺,不卖身?这么小的女孩,也下得了手?”

  沈炼借着酒劲儿,将银子抖落出去,砸在那家丁脸上。

  “今日老子心烦的很,偏要听这蛮子吹埙,城中人多,小心别折断了腿!滚!”

  李公子盯着沈炼的绣春刀,怒道:

  “沈炼!别以为有魏忠贤撑腰,就敢蹬鼻子上脸,闹大了,老子把镇抚司铲了!送你们去南直隶当小唱!还愣着干嘛,上,给老子往死里打,打死了算老子的!”

  注:(1)富乐院,隶属于教坊司,属于明朝官妓集中地。刘辰《国初事迹》“太祖立富乐院于乾道桥,妓妇皂冠,出入不许华丽衣服····禁文武官及舍人入内,止容商贾出入院中。”

  (2)明代本司(教坊司)胡同北有演乐胡同,南有内务部街(勾栏胡同)。(《析津日记》、《日下旧闻考》)

  (3)《明史·职官三·教坊司》:“教坊司,奉銮一人,正九品,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并从九品,掌乐舞承应。以乐户充之,隶礼部。

第147章 厂公

  京师东华门外,东缉事厂。

  一辆马车径直驶入东厂,在院中停下,魏忠贤快步走下马车。田尔耕立即上前,作势要搀扶,被魏忠贤一把甩开。前面立即跪下数十名档头,大声道:

  “叩见厂公!”

  魏忠贤头也不抬,拽步走向大厅,田尔耕和一众大档头跟在身后。

  众人经过一座牌坊,上书“流芳百世”四个大字,牌坊上供奉着从成祖时代起历任东厂提督太监牌匾。

  魏忠贤斜斜瞟了眼诸多前任,没有停留,折身往左边小厅走去,小厅里供奉着岳武穆雕像。

  他在岳武穆雕像前站定,恭恭敬敬上了香。

  “沈炼伤的如何了?”

  魏公公径直走向客厅上座,坐定之后大声询问各人。

  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孙云鹤、杨衰等人坐在下首位置。原本历史上的东厂五虎,如今变成了六虎。

  只是最厉害的那头虎,昨晚在教坊司吃花酒闹事,和京营李公子大打出手,现在也不知死活。

  “打伤五个,一个重伤,怕是活不成了,他倒没事,手下一个小旗官让人家被砍了两刀。”

  许显纯肥厚的下巴微微抖动,显出得意之色。

  田尔耕接过话头,跟着阴阳怪气说:“怕什么?人家沈百户是什么人,厂公的拜把子兄弟,平辽侯的亲随,萨尔浒时和平辽侯出生入死,这样的交情,这样的关系,谁敢动他?莫说是京营李公子,便是李都督亲自来····”

  孙云鹤眯缝着眼睛,瞥见魏忠贤脸色不善,便不说话。

  东厂五虎脸上表情各异,都在等着看沈炼笑话。

  须发斑白的魏忠贤扬起鼻孔,冷哼一声:“年少冲动,做不得大事,出了事,还得咱家替他擦屁股,罢了,以后不管他了,眼下骆思恭已经伏罪,明日交给三法司会审,杀了他,便不怕其他东林君子在京城翻天了。”

  众人纷纷抬头望向厂公。

  “骆思恭把位置腾出来了,这指挥使的位置,还是咱自己人坐,咱家才觉踏实,你们几个都是跟随咱家多年的心腹,便选一个来做!”

  周围顿时雅雀无声。

  片刻之后,又响起叽叽喳喳声。各人纷纷回忆起自己为厂公做出的贡献,先是各说各话,接着七嘴八舌,最后不出意料的争吵了起来。

  从协助九千岁进入司礼监到暗杀王安,从打压郑贵妃到对付卢受,再到最近清剿东林余孽。

  五虎争论不休,攘臂大呼,马上就要动手干架。

  魏忠贤手捧热茶,看猴戏似得打量五人,等他们吵累了,才冷笑说:“既然一时难以决断,这指挥使的位置便先空着吧,改日再议!”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五个人,听了厂公这话,都像被阉了的公鸡,垂头丧气。

  “今日召你们来,是有大事要做!东林余孽未除,这群无耻之徒,竟敢诬陷咱家,给皇上告状!这群疯狗,真以为东厂的刀不够快!”

  见厂公发怒,五人连忙齐声道:“全凭厂公吩咐!”

  魏忠贤从袖中掏出份奏疏,扔到众人面前:“杨涟那狗东西写的,都读一读吧!”

  田尔耕接过奏疏,小心翼翼翻开,读了几句,顿时脸色大变。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廷洒扫····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者。”(注释1)

  许显纯一把夺过奏章,偷瞄厂公一眼,大声念道:

  “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他声音越来越小:“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多出传奉,或径自内批,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大罪一····”

  许显纯不敢再读下去,将奏疏扔给崔应元。

  “先帝青宫四十年,所与护持孤危者惟王安耳······忠贤以私忿,矫旨杀于南苑。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况其他内臣无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几千百也,大罪十一。”

  魏忠贤挥手打断众人,收回奏疏,怒道:

  “杨涟那厮昨夜从会极门呈递进宫,想给皇上看,被司礼监的小太监截获,连夜给咱家送来了。”

  “这狗贼攻讦咱家迫害旧臣、干预朝政,逼死贤妃,说什么“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

  “他要皇上大奋雷霆,将咱家千刀万剐,以正国法。”

  底下五人纷纷叫喊,要逮拿杨涟下诏狱,好生拷打,魏忠贤在小厅中来回走动,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威风凛凛的岳武穆雕像。

  “这个杨涟,去年咱家给他送礼,给足他面子,如今羞辱咱家便罢了,还要牵扯上平辽侯,也不知辽东现在是什么局势!扰乱朝廷,只为自己邀直名,沽名钓誉!不让皇帝安生!咱家就让他一辈子不安生!这些个言官御史,表面谦谦君子,其实个个都是毒如蛇蝎!”

  田尔耕冷冷道:“厂公,属下派两个死士,杀了这狗贼,其他御史便知闭嘴了!”

  魏忠贤满怀欣赏的点点头,“好手段!”

  “不过,最近杀人太多,不宜再开杀戒,新皇仁慈宽厚,不愿见诛杀过甚,再说这杨涟有些声望,不能直接杀,他是御史,咱家便也找御史,弹劾他,说他勾结建奴,收受贿赂,先罢官,把名声搞臭,再治他····”

  孙云鹤在旁提醒:“厂公,勾结建奴这一条,刚刚在骆思恭身上用过了,杨涟御史出身,不管兵部的事,也从没去过辽东,和后金八竿子打不着,说他勾结建奴,怕是·····”

  魏忠贤眉头微皱,又看了看岳武穆雕像,忽然眼前一亮,“这种乱臣贼子,不忠不义,胆敢蛊惑皇上,离间君臣,便定他个大不敬、无人臣礼之罪,这罪可大可小,全凭咱家定夺!要他死,他就得死”!

  “好!厂公英明,杨涟在奏疏中确有违逆之言,也算罪有应得!”

  众人都觉得这罪名定的好,纷纷击掌称赞。

  魏忠贤整日听这些吹捧,有些乏了,挥手斥退众人,五虎退去后,周围只剩下义子李朝钦。

  魏忠贤捡起杨涟那封奏疏,上下翻看一遍,越看越觉得恼怒,最后,他将奏疏撕成碎片,一股脑抛向空中。

  纷纷扬扬的碎纸片落在两人脚下,这时一个档头进来禀告说,沈百户来了,魏忠贤连忙放下茶杯,对李朝钦道:

  “朝钦,你先退下,让沈炼进来。”

  李朝钦向义父行了礼,瞟了眼满地的碎纸片,缓缓退了下去。

  ~~~~~~~

  左臂受伤的沈炼穿着血迹斑斑的飞鱼服,拎着那把崩坏的绣春刀,恭恭敬敬站在魏忠贤面前。

  “卑职叩见厂公!”

  魏忠贤上前扶起他,“起来,先坐下!”

  等沈炼在旁边坐下,魏公公忽然抡起茶碗,砸向沈百户,怒道:

  “沈炼啊沈炼!为了个教坊司乐户,贱籍女子,还是个外番!竟和京营的李公子动手!咱家给你说过多少回,女人不过是衣裳,用了便扔!咱家当年入宫时,便是抛弃妻女,一个人无牵挂。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沈炼挨了一个,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低头不语。

  “咱家为了你这事,今儿个一大早起来,一直忙到现在才回来,去左安门给李都督赔礼说笑,陪人家五百两银子,说了一肚子好话,李都督才不要你性命!”

  沈炼起身道:“魏大哥,银子我还给你····”

  魏忠贤勃然大怒,指着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百户,恨铁不成钢道:“是银子的事吗?你以为是五百两银子的事吗!”

  沈炼兀自不服,还要再说,魏忠贤举起大手,示意他不要再争辩。

  厂公伸手抓向桌上茶杯,摸了半天才想起杯子已经被他摔碎,于是起身从旁边刚才许显纯坐的位置上端起杯茶水,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沈炼望着魏忠贤,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沈炼,你要记住了!这京城可不止有咱镇抚司的,还有好多人、好多衙门,咱得罪不起!你要不听劝,下回脑袋搬家我可救不了你!”

  沈炼默默点头。

  魏忠贤捧着许显纯喝剩下的的茶水,怒气渐渐平息,若有所思道:“沈炼,你今年贵庚?”

  “十八了。”

  “好,十八好啊,年少有为,有平辽侯帮衬,又有咱家护着,前途不可限量!多少人瞅着你,盯着你,眼红你,咱家本想着除掉东林安插在东厂的人,让你高升,哎·····”

  沈炼跪倒在地,拱手对魏忠贤道:“沈炼知错了!”

  魏忠贤喝了口茶,等沈炼在地上跪了会儿,才上前将他扶起,关切问道:“伤到哪里了?”

  沈炼道:“皮外伤,不碍事的。”

  “也是委屈你了,听说是那姓李的先动的手,这狗贼也是可恶,等咱家灭了东林,再对付他们京营,咱家早看李都督不顺眼了,皇上说了,这京营以后也可由司礼监提领!”

  “沈炼,你我兄弟二人在内,平辽侯在外,大有可为啊!”

  沈炼满脸惭愧,想起这些时日行为莽撞,给厂公惹下不少麻烦,厂公却一直厚待自己,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魏忠贤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你到底还是心善,不像田尔耕许显纯他们那般心狠。罢了,明日和礼部说一声,他们管着教坊司,一句话的事,给那个什么采莲给你赎出来。这些外番女在教坊司也是可怜。”

  沈炼大喜过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魏忠贤瞟他一眼,淡淡道:

  “沈炼,咱家告诉你,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眼界要高远,切不可为这儿女私情牵绊!”

  “卑职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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