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英明神武,些许小事都瞒不过万岁爷,抄家时确实杀了几个人,不过死的都是杨府的亡命家丁,这些凶徒为了自保,险些害了沈百户性命。”
其实在杨府上杀人的,不是沈炼,而是沈炼麾下一名总旗,名叫曾天星。
据说这姓曾的是许显纯的外甥。
泰昌皇帝无心过问这些细节,不耐烦挥挥手。李康妃使了个眼色,众人散去,只留四人在场。
“魏公公,朕把东缉事厂交给你,是要你认真做事,你是父皇留下的老人,也是朕的心腹,今天在这里,朕就把话挑明了说。”
魏忠贤昂起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朱常洛接过李康妃递来的龙井,轻抿一口,伸手在美人娥眉一碰,李康妃也不去躲,回眸一笑。
“内阁大臣或是昏聩,或是敷衍,都不堪用,让你去查抄左光斗,左光斗府上当有他们祸国的罪证,魏公公可明白朕的心意。”
魏忠贤毕恭毕敬道:
“陛下,臣都懂得。”
泰昌皇帝又喝了口龙井,继续道:
“不可再像杨涟这般,赶尽杀绝,多留性命,抄家是去抄银子,不是让你乱杀人,朕不是嗜杀之君。不想你以后落得和冯保、王振一样下场,言官御史是杀不绝的,等他们换过口气,就要咬你了。”
魏忠贤生性好勇斗狠,只要大权在握,根本不怕谁,便是内阁首辅来了,他都敢板板手腕,不过在皇帝面前,他还是要表现得很恭顺。
“臣谨遵圣谕。”
泰昌皇帝正要让太监退下,忽然转身对李庄妃耳语几句,庄妃对行了个万福,徐徐退下。
康妃瞥了眼庄妃远去背影,露出深刻恨意。
“吴又可开的苓桂术甘汤,天寒地冻,可以补一补,说是南宋医学家陈自明《妇人大全良方》中的温经汤。”
说话之间,李庄妃端着两碗汤药来到床前,泰昌皇帝将一碗接了,将另一碗递给跪在地上的魏忠贤。
“魏公公在宫外办事,可别冻坏身子,起来喝了吧。”
魏忠贤连忙起身,再次跪下朝李庄妃行礼,然后举起双手,诚惶诚恐接过汤药,顾不得烫,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朱常洛见他喝完,才缓缓道:
“朕久居深宫,耳目不及你们镇抚司聪明,这天下之事,好多个都不清楚,比如辽东。”
魏忠贤握住汤碗的手猛一颤抖,手中碗差点掉了下去。饶是魏忠贤这样的老江湖,此刻也一脸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泰昌皇帝没有给九千岁平复情绪的时间,忽然大声喝道:
“给朕说说,袁经略到底是怎么死的?!”
魏忠贤连忙又要跪在地上。
“起来回话!”
魏忠贤忐忑不安道:“陛下,臣听闻袁经略不顾民意,招募建奴入城,以致酿起民变,袁经略和张御史被乱民残害,幸而平辽侯雷厉风行,凶手已然伏法,前几日首级转交兵部,已由兵部验过了····”
不等说完,便被泰昌皇帝打断。
“袁经略精敏强毅,用兵非所长,也算是国之干臣,去辽东给朕办事,竟莫名其妙被人杀了,我大明两百年,何曾有过这种事?”
魏忠贤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听闻东厂上次也有人死在了开原,这武夫杀建奴厉害,杀自己人也不差啊!听闻开原还募兵,这武夫是想作甚?想做李成梁,他够格吗!”
魏忠贤汗如雨下,伏地不起。
“朕登基之后便给辽东补发兵饷,给开原兵将加官进爵,不是要养虎为患,只是念及将士们征战辛苦,当然,还有看你的薄面。平辽侯却好像并不领情,直到现在,还迟迟不肯入京觐见!不肯见朕!魏公公!”
魏忠贤连忙抬头,诚惶诚恐。
“听说,你与此人结拜金兰,你还是他大哥?朕孤陋寡闻,从没听过,武将可以与中官结拜的,真是长了见识啊。”
“臣有罪!”
魏忠贤脑袋撞地,咚咚两声过后,面前金砖被九千岁撞断,血水缓缓流淌。
李康妃吓得尖叫起来,李庄妃也是花容失色,不过没哭出声来。
泰昌皇帝冷笑:“这招,也是你从那武夫那里学来的吧?砸碎一块砖算什么,你不如把这金銮殿给朕拆了!”
“奴婢不敢!”
魏忠贤大恐,汗如雨下。
他和刘招孙结拜时,刘只是个小小参将,没想短短半年功夫,竟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派使者入辽东,他竟把人杀死,杀人便罢了,连京师也不来了,难免皇帝会有疑心·····
眼下连累自己被皇帝责骂,听皇帝这口气,分明是动了杀心。
说到底,魏忠贤只是皇权之下的一条狗,皇帝要对付刘招孙,他再怎么为难,最后还是要去做。
“父皇在世时,刘总兵还算规矩,辽东的事办得明明白白,朕继位这几个月,开原越发没规矩了,辽西缙绅弹劾他与民夺利,侵占田亩,殴打缙绅,走私贸易,欺凌州官····这倒也没什么!没想这回竟然把辽东经略杀死,上月朕已让内阁先生每(们)下诏,召平辽侯入京,朕要当面质问他,袁应泰是怎么死的?朝廷命官死在辽东,死在他的辖区,他当如何解释!他只借口说伤病在身,军务繁忙!真是岂有此理!”
泰昌皇帝拍案而起。
他一口气说的太多,上气不接下气,李康妃连忙递过来茶杯,朱常洛接过喝了,目光才渐渐凝聚。
“你回去吧,知会户部兵部,既然建奴已经重创,这辽饷,也减一半,而且要先发给辽西祖大寿,再转向辽东。”
这分明是皇帝要提拔辽西祖家,制衡开原军。
“魏公公,以后,好好约束你这些小弟,建奴未灭,朕还离不开他,不过,若有下次,决不轻饶,朕连你一起杀!”
魏忠贤连连点头。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朱常洛倦意袭来,挥手让魏忠贤退下。
魏忠贤向皇帝行礼跪拜,又向两位贵妃行礼,佝偻着身子缓缓退出乾清宫。
刚出宫,九千岁便像换个人般,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恢复凌厉。
“去东厂。”魏忠贤坐进马车,对手下的管事说了一声。
管事马上恭敬道:“是,厂公。”
马车很快启行,魏忠贤攥紧拳头,回想皇帝刚才说的话,魏忠贤自己细细回味,这几个月下来,他的拜把兄弟做的确实有些过火,在辽东杀人抄家就罢了,连皇帝派去的人也要动,难道不知道新皇对他这个军头已有了戒备之心吗?!
他自然知道袁应泰张铨他们在辽东做的好事,两人相互勾结,想要从刘招孙手里敲诈一笔银子,所以才借口查熊廷弼,想要威胁他的拜把兄弟。
平心而论,这手段虽然下作,但也不算什么稀奇,言官御史与地方军头之间,本就是这样的利益交换关系,从李成梁时代就是这样的。正常情况下,只要刘招孙肯足额缴纳“封口费”,任凭他在辽东做土皇帝,也没人管他。
可是没想到,他这个贤弟竟然坏了规矩,而且还坑了自己一次,把那两个跟随辽东经略出关的锦衣卫也杀了。辽东经略和厂卫死在辽东,死在开原,刘招孙胡乱找了个借口,把罪责都丢给了暴民,眼下皇帝召见,开原总兵竟不入京城,这不仅是打东厂的脸,更是侵犯皇权,赤裸裸的挑衅。
魏忠贤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他原本想着和这位结拜兄弟一起捞钱,排挤东林和其他党派,可是从没想过要掀桌子造反啊。
马车缓缓而行,到了京师东华门外,快到东缉事厂,望着路旁站立的东厂档头,这些人都是从锦衣卫抽调的,皆是锦衣卫中挑选出来最凶狠狡猾者,京城百官只要听到东厂二字,都会下意识双膝发软,因为被这些人盯上,少说也要脱一层皮。
“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
马车从东厂西南的门道进入,在院中停下后,魏忠贤拍拍扶手,外边的管事打开侧门,几个大档头扶着魏忠贤从马车上下来,周围跪下数十名档头齐声道:
“叩见厂公!”
魏忠贤大手一挥,昂首走入大厅。
“招沈炼过来!”
注:
1、李庄妃,明光宗朱常洛妃嫔之一。为人仁慈,沉默寡言。不如李康妃得宠,后天启帝即位,乳母客氏亦仗着天启帝昏庸而为非作歹,残害女眷,李庄妃在生活上亦遭受到苛待。最终,李庄妃因不满客氏恶行而在天启四年十月二十六日气郁而死,年仅三十七岁。
第140章 防微杜渐
泰昌皇帝准备对平辽侯下手时,平刘招孙还在温柔乡缠绵悱恻,不知死期将近。
~~~
万历四十七年腊月十八日一大早,平辽侯从总兵府出来,卫兵吴霄说康应乾孙传庭来了。
远远见两人在门口踱步,平辽侯连忙上前。
“刘总兵可算出来了。”
康监军见平辽侯收拾颇为整齐,又闻他一股胭脂香味,凑上前笑说:
“刘总兵这几日醉卧花丛,以一敌三,老夫佩服!不过虽是雄壮,这房中之事,还是要节制的,来,老夫这金刚散必须给你来一粒。”
“康监军天天想着卖药,不去临清商行抢西门官人生意,着实可惜了。”
“本官,平时是不需要吃药的。”
闲暇时光,康应乾曾精心研读过《金瓶梅》,偶尔也会将自己主动代入到西门大官人的世界。
平心而论,若不是老康当年科场侥幸得了功名,以康家的关系背景,康应乾多半会在邯郸(康应乾老家)府城经营一家药店,独家代理金刚散,估计也就没西门庆什么事了。
刘招孙止住和老康扯淡,走向孙传庭,双手抱拳道:“孙大人久等了,昨夜与夫人小酌几杯,起的迟了,勿怪勿怪!”
孙传庭忙称不敢,说自己也是刚刚才到。三人又寒暄几句,平辽侯道:“先去看城内商户,再出城巡视屯堡。”
他心中忐忑,这次正白旗围城,城外有些未及撤回的农户,不知被建奴杀了多少。
孙传庭昨日虽禀告屯堡情况,说已有百姓迁入居住,刘招孙放心不下,还是要亲自视察。裴大虎领着杜度吴霄等人,保护三位上官,朝北边一路走去。众人很快来到南北大街路口,这里是开原最繁华的商街,平辽侯朝北站立,正对着北城迎恩门。
“比本官去铁岭时更繁华一些。”
辰时才过,街上商户便忙碌起来,几个朝鲜参商正取下门板,将晾干的高丽参摆放在商铺门口。
平辽侯上前,挑选一根品相较好的人参,放在鼻尖嗅了嗅,淡淡的参香沁人心脾。
身材精瘦的朝鲜商人远远望见孙传庭,就要跪拜,孙传庭朝他使个眼色,他立即跑到刘招孙面前,这参商来开原不久,天天见孙传庭,知他是辽东按察使,却认不得平辽侯。朝鲜人眼珠转转,知这位爷地位更是显赫,连忙热情招呼。
“这位老爷,这参都是小人从长白山深处挖回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野山参。您上眼,这根参,枝大、芦长、皮细、色黄,买回去煎药煲汤,补元气、安精神、定魂魄,好比吃太上老君仙丹!”
孙传庭瞪那朝鲜人一眼。
商人立马改口道:“老爷看上哪根,但请拿去,就当是小人孝敬您的。”
刘招孙笑说:“你们远离家乡,来开原做生意,小本买卖,不可让你吃亏。”
说着他就在身上摸银子,摸遍官袍衣袖,一枚铜钱也没有。这才想起,过年为准备酒食菜肴,很是奢侈了一把,把仅剩的十两银子都花光了。
他回头望向神色从容的康应乾,朝他伸手。“康监军。”
平辽侯总爱四处借钱,乔一琦那里至少欠了八千多两,据说还欠道观、寺庙各一座金身。
康应乾咬牙掏出些碎银,还在挑选。刘招孙一把都夺过来,递给参商,朝鲜人哪里敢接。
孙传庭又瞪他一眼,他才收下两块碎银,口中连连说够了。一个伙计上来用油纸将人参包好。
刘招孙想着给金虞姬早些服用,便道:“可否送到我家中?”
“当·····当然可以,老爷但请吩咐。”
朝鲜商人忐忑不安,声音有些颤抖。
刘招孙连忙道:“那便立即包好,送到总兵府,给卫兵便可,说是本官买的,让老宋头今日煎药时用。”
一脸忐忑的朝鲜商人听说眼前此人便是平辽侯,啊呀一声,差点晕倒过去。
刘招孙匆忙离开这家商铺,带众人继续往北门走去。
孙传庭虽不贪腐,做事也精明强干,然而官架子十足,若不敲打敲打,以后必然流于酷吏之列。刚才商户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不敢出一下。
这便与刘招孙平日倡导的大道,有些冲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