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从声浪而论,几乎可以与他收复新加坡时相媲美了。
他倒不是惊讶于自己会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而是惊诧于这些孟买的民众……这么高调的么?
话说你们印度不是还没独立呢么?
待他的私人飞机停好之后,就见外边欢迎他的队伍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甚至还有人举着他的大照片的。
众所周知这个时代的照片大多都是黑白的,这些印度人举的也是黑白照片,看得郑毅都有点无语了。
不过举着他照片的人却是不多,之首是远远没有举甘D照片的人多的,而此时,这个被印度人民视为精神图腾的老头,正宛如一颗几近枯萎的老树,皮包骨一样,却异常挺拔的站在了人群的正中央,在亲自迎接着他。
直惊得郑毅第一时间几乎就想要命令飞机赶紧飞回去。
太高调了啊!
要知道此时此刻的印度仍然还是英国的殖民地呢,严格来说,说他甘、尼两人是印度反贼也不无不可啊。
英国人很清楚郑毅来印度就是来见这两个反贼的,只是大家为了基本的外交体面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考虑到印度的总督是之前在新加坡被陈六使狠狠得罪过的蒙大帅,甚至还颇有些担心蒙大帅会不会因此而不顾体面,让郑毅难堪呢。
为了英帝国的面子,也为了不给甘、尼两人引来不必要的风险,郑毅甚至故意表现得尽可能低调。
他也没造过反啊,对印度的国情也确实是缺乏了解,此时面对这些热情汹涌的印度民众,那真是完全懵了。
从窗户内偷偷地观察,郑毅甚至还看到了无数的印度警察在帮忙维持秩序,一个个的都笑呵呵的,一副非常祥和的样子。
再一旁,还有人在空气中撒鲜花,有人往天上洒一种红了吧唧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粉末。
都跟过节似的。
而在那甘D的身旁不远处,无数一看就是欧美人的记者在拿着照相机疯狂的咔咔拍照。
“这年头当反贼……还能这么当么?”
印度啊~,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不过很快,郑毅其实就差不多明白甘D是怎么想的了。
他就是不想让郑毅拿他当反贼么。
他这是在向郑毅证明自己:就算如今的印度依然没有独立,但是我在国内的威望,说话还是算数的,至少在孟买,现在,此时此刻,是我在说了算,英国人能奈我何?
事实上英国人还真拿他没辙,这货天天这样大摇大摆的各种集会,各种运动,各种游行,到处宣扬他的非暴力不合作思想,已经整得都有点宗教化,到了纯念经的一个层次了。
英国人不是没想过把甘D和尼H给抓起来,然后他们就很惊恐的发现,你让甘D在外边到处溜达,印度人就会追随他们搞不抵抗。
可你要是把甘D抓起来,这帮印度人可就暴力抵抗,就都去追随钱德拉鲍斯去了。
此人在西方历史里提到的比较少,却被印度人同样称之为三大国家父亲之一,是印度国民军的创建者,那可是一支由日本人资助的,大日本帝国的纳粹伪军,后来还拿过德国的援助。
日本人都没进印度,印度就已经有日本伪军了。
而且这帮伪军作战还挺勇猛,最关键的是甘D入狱之后英军中几乎全部的印度人都开始罢工,乃至于直接发生兵变将枪口对准了他们的白人长官。
印度人其实也是挺明白事儿的,他们很清楚的知道,甘D和鲍斯虽然政见不同,但没有鲍斯的配合,光凭甘D是不可能驱逐殖民者的。
虽然现在钱德勒鲍斯已经死了,可真要是把甘D抓起来,鬼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鲍斯再活过来。
逼得英国人也是没招了,只得对他放任不理。
然而郑毅也只是知道他们的声势不小而已,却是万万想不到居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要知道这可是孟买啊!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稍微认真地想一下就会发觉,国大党很有可能已经以孟买为核心,建立了一套十分完整的行政体系。
除了名义上没有独立,也没有兵权之外,很有可能已经和完成独立没有什么两样了。
如今的英国和国大党争的恐怕已经不是到底让不让印度人民独立,而是英国在独立后的印度到底还能保留几分的影响力,以及那些英国的资产到底还能剩得下多少了。
直到这一刻,郑毅才对国大党在印度的能量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
下了飞机之后,甘D出面迎接了他,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领着他便向着招待酒店走去,一路上,足有几万个印度民众就这么簇拥着他们,将他们围在中心宛如众星捧月。
丫居然也不安排个车子,这一路走的时候簇拥他们的队伍竟是还在逐渐膨胀,越走人就越多,每个人都宛如朝圣一样,无数人挤过来就为了看他们一眼。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了看他还是看甘D,但在这种宗教氛围感十分浓烈的气氛中,郑毅自己却是忍不住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不舒服感。
对甘D的这种接待方式,确实是一百个不适应。
他在南洋华人中的威望名望都已经够大的了,却是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也万万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当然,却是也进一步让他意识到了甘D的恐怖,这,或许也是甘D给他摆下马威的一种方式吧。
一路上,甘D一直都在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述他的非暴力不合作理念,畅想印度在独立之后的美好未来,还颇有些“虚心请教”地询问郑毅,有关于印度独立之后有没有什么建议给到他们,印度要如何发展才能快速的发展经济,以及他们同为南洋人以后在国际上一定要守望相助之类的。
全是一些大而空,比较务虚的东西,唯有在描述印度独立之后的畅想时比较笃定。
却是让郑毅都不禁忍不住感慨:这特娘的民族独立,也太简单了吧。
人都没死几个,就得到的胜利真的是胜利么?
这世上有些国家是横切的,几乎只讲阶级不讲其他,甚至为了只讲阶级而忽略同阶级之间的细微差别。
有些国家则是竖切的,将同一个阶级的百姓根据细微的不同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团体。
印度就厉害了,它是网切的。
横着切完竖着切,竖着切完横着切,横着切完还要斜着再切。
在印度的社会内部,宗教,语言,民族,也可以说是全都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矛盾重重,这也是这个国家最终选择了非暴力的原因。
甘认为印度人如果通过武装起义的方式来夺取政权,必然会造就数以百计的大小军阀,即使英国人还在的时候大家可以齐心协力,那么等英国人被打跑了之后等待印度的一定就是无休无止的内斗。
中国人在清政府灭亡之后经历的是四十几个大小军阀混战,印度人如果也走这条路的话,恐怕那就不是四十个军阀,而是四百个军阀都不止了。
中国人是很难认可这套理论的,说白了不破不立么,军队建立和斗阵的过程往往也是将不同的人们去异存同,在国家建立权力集中性和高度组织性的过程,对社会的破坏的过程,也是一个在对意识进行重塑的过程。
这也就是俾斯麦所说的:唯在铁与血中,才能诞生伟大的民族。
不过老实说人家甘、尼两个人也不就是错,儒家文明想问题本来就和外国人不同,中国人是推崇秦皇汉武的,韩国人也是认同朴卡卡的,日本人也是热爱明治的。
然而英国人对克伦威尔大公,苏俄人对慈父,美国人对老罗,法国人对腓力二世,往好了说,至多也就只能混上一个“褒贬不一”的评价。
林肯若不是没得好死也得被骂作暴君。
儒家文化是很难理解英国人为什么会抨击克伦威尔大公的,文化不同,对政治的评价自然也会不同,政客们的做事方法自然也会不同。
中国的政治人物有机会的时候不介意进行一定的牺牲,也要为后世子孙创建一个更好的时代,民众其实也理解这个,大家甚至对‘罪在当代’都有很高的理解度,只要能确定这个事儿是‘利在千秋’就行。
外国人没有这个文化基因啊。
不考虑未来,后代之类的,甘、尼两个人所发起的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确实称得上是最适合当代印度人的斗争方式,至少少死了很多人。
两个“功在当代,罪在千秋”的领导人到底算不算好领导人,那就是大家的评判标准不一样了。
很快的,郑毅跟着他来到了他们准备的酒店,到底还是稍稍给英国人留了一些面子的,郑毅都有点害怕这货直接把自己给领市政厅去。
两人又简单的聊了半个多小时,全是没什么营养的废话,很快甘D就下去休息了。
毕竟老头都已经七八十岁了,精力有限,而且他在印度的国民来说其实更多的还是一个精神领袖,也只是精神领袖,真要来点实在的,国大党内真的主事儿的人还是尼的。
待老头走了之后,因为务虚的东西都聊完了,却是也终于开始能聊点实在的了。
“听说郑先生有一门十分了不起的本事,能够仅凭肉眼,就找得到油田,就连那世界第一大油田加瓦尔油田都是您找到的,我们印度,也很缺油啊,您看我们印度,会是个产油国么?”
一边说着,还一边亲手给郑毅倒了一杯看起来有点奇怪的绿色茶饮。
喝起来还怪好喝的。
郑毅:“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地质学上讲,至少不会太盛产吧。”
“是么,那还真是可惜了,郑先生以为,我们印度在经济发展方面,有什么独特的优势么?”
“额……”
一时间还真把郑毅给问住了。
尼见状苦笑了一声,却是终于问到正事儿道:“您也看见了,对于我们来说,我相信独立已经是或早或晚的事了,英帝国主义是一定会被我们赶走的,胜利必将属于伟大的印度人民,所以我想知道,如果我们要加入南盟的话,会有哪些好处,又需要为南盟承担哪些义务呢?”
郑毅:“南盟成立的初衷,只是一个财团之间的联盟,其内部的主体都是跨国的大型财团,当然,我们也承认,会有一些城市,由于得到了南盟的投资,可以成为南盟的口岸型城市,也会因此而执行一些南盟的特殊律法。”
尼:“我们印度人口虽众,但目前还是英国的殖民地,而且各行各业几乎都被英国人所把持,就更不必说跨国企业了,却是不知,这南盟内部,是否可以接受国家背景的大型企业呢?”
郑毅:“自然是可行的,老实说,这世上完全没有任何国家背景在后面背书的跨国企业也不多见,像是壳牌石油,海湾石油,皇家机械,这些跨国集团背后的大股东中都包括了英国皇室,其实,也相当于是国家资本了。”
“南盟并不约束企业本身在自己国内的行为,是否是国家资本均可,只是要求在南盟内部的交流,做贸易的时候遵守南盟内部规则,和国际规则罢了,不过尼先生舍得将国家的企业进行切割,并在槟城上市,允许外国人买卖其股票么?”
“而且尼先生,企业无根,终究还是需要一座城市作为依托的,不知对于您来说,又是否接受让渡给南盟一部分的主权呢?”
尼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行还是不行,而是主动地又聊起了别的道:“如果是城市加入南盟,比如孟买、加尔各答的话,又需要做些什么呢?”
郑毅:“南盟内部城市,最基本的就是南盟之间内部零关税,同时,南盟企业也需要受到一定的保护,比如目前为止,我们一直都坚持,南盟企业的雇员是可以合法持枪的,各个工厂也需要成立自己的保安大队。”
说完,尼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答应你这个条件,不管是零关税,还是合法持枪,我们现在当然可以进行走私贸易,关税因为是交给英国人的,他要收,我们还要想方设法地将其绕开呢。”
“只是您既然好不容易亲自过来了,我也希望我们可以进行一些深入的交流,印度早晚是要独立的,如果将加尔各答加入南盟,并且实施零关税的话,会不会相当于是南盟,亦或者说槟城是在变相的殖民印度呢?”
“至于投资的工厂武力武力驻军,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现在也是不可能的,我们推崇的是非暴力的运动,即使是我们也是不拿枪的。”
“郑先生,我对你们南盟也是有一定了解的,您的这套逻辑应用在槟城,亚罗士打,斯里巴加湾,山口洋,乃至新加坡这种地方,我认为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这些本身就都是贸易型城市,甚至几乎都是海岛、海港型城市,既缺乏内陆腹地,背后也缺乏一个现代化的组织领导,说白了,都是大海上的星星点点,既缺资源也容易被人欺负,所以才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抱团取暖。
然而如果是加尔各答加入你们,那就完全不同的,不管任何时候,加尔各答都必须,也只能是我们印度的加尔各答,这是要辐射整个印度的。
我们不妨将话说得直白一点,你们南盟现有的这些地方,都是些小地方,也不存在所谓的国家,就算是将来闹了独立,也依然是小国,小城,对主权不必那么在乎,也没道理过于在乎。”
“然而我们印度,在独立之后是要做全世界穷苦受压迫者的领袖,带领全世界饱受奴役的国家和民族翻身做主,追求公平与自由的,简单说,就是一个大国。”
“大国和小国当然是不一样的,郑先生,如果印度的某个城市加入南盟的话,是否应该为我们这样的大国,而进行一些规则上的修正呢?”
“如果我们印度加入你们,咱们共同为南盟的发展去做出贡献的话,我们印度人又要如何才能行使我们的权力,让南盟给我们一个我们应该有的地位呢?”
尼这个人的能力和眼光都还是很不错的,他本来就有个不错的出身和学历,想问题也还算长远。
自然也不可能真给郑毅来一个无条件开放,让南盟在与印度的合作中便宜占尽而亏却一点不吃,郑毅对此也早有准备。
“您说得对,大国和小国的诉求,立场,都是不同的,不过老实说,我本以为,此次我们重点商讨的,应该是短时间内,我们如何绕过卢比与英镑使用南币的事情,至于你们印度独立之后的事情,我还真没有想那么多。”
尼:“我曾经去过中国,听说过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场院的眼光是政治家最重要的素质,我却是不信,郑先生对此真没有想过的。”
郑毅:“马来半岛那边,同样也是在闹独立的,马来人也打算成立一个属于马来人的国家,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能够独立成功,但不会退出英联邦,英联邦内部是有自己的固定关税的,印度会加入英联邦么?”
尼闻言紧紧地皱眉,一时还真有点犹豫,只得道:“还没想好,如果独立,却留在英联邦,岂不是独立得不彻底么?况且我们印度独立之后,我是打算将其建设成一个皿煮民选的,赤色国家的,留在英联邦的话么……”
“老实说,印度如果加入英联邦,恐怕是非常为难的。”
事实上还有一个原因尼并没有说透,那就印度这个国家必须依靠一个强大的对手,并取得节节的胜利才能存续。
网状切割的社会么,真的是一盘散沙,没有敌人,就没有中央政府。
英国人早在20年代就开启了印度的民选之路,也属于纯纯的没安好心,这就导致印度根本不可能采取任何能够集权的政治表现形式。
作为一个21世纪的穿越者,就算是再如何被公知洗脑的人,最起码也得承认,民选这东西至少是中产社会才能玩的游戏。
家长如果充分尊重孩子的个性,大概率就会发现孩子的天性大多都是懒、馋、贪玩。
国家如果尊重民众的选择大概率也会发现,大多数的民众都是目光短浅,好逸恶劳。
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对,而是任何一个国家,和人都是一样的,要想崛起,就必须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建立基础工业,哪怕是当裤腰带也在所不惜。
哪个国家工业化的时候不是一肚子的血泪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