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7节

  冯保是扣屎盆子,张居正的话就显得极重了。

  “元辅勿忧。”王崇古深吸了口气,摁住了自己的狂怒的心,打算回去好好整饬一番,整天就知道偷奸耍滑,门里丢人也就算了,这脸都丢到了奉天殿上来。

  廷议的主要内容是开奉天殿,上殿的仪礼等等细节的安排。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站的笔直,等待着皇帝的问询,今天发生这些事,张居正都不知道怎么跟陛下讲。

  讲筵正式开始,朱翊钧和张居正开始了一问一答。

  张居正开口说道:“《论语·为政》曰: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

  “孟武伯,是孟懿子的儿子,名字叫彘,谥号是武,是孟圣人的五世祖,惟,惟有。”

  “孟武伯问夫子何为校,夫子说:父母只担心孩子的身体和疾病,不担心其他,就是孝。”

  “此句何解?”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为人父母爱之也切,忧之也深。”

  “父母爱子,是面面俱到的,子女能体会父母爱之切忧之深的心意,在生活中加意谨慎不犯错误,这是孝。”

  “子女谨慎小心,持身守节,让父母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子女的身体和疾病,这是孝。”

  “子女尽孝道,只担心父母的疾病,其他事不必过于操心忧虑,子不言父过,父子不责善,这也是孝。”

  朱翊钧点头说道:“元辅先生大才,孝一字解释的极好,但似乎,元辅先生有所保留。”

  张居正解这个孝字,多少有些保留了,张居正只是解释了孝的孝顺之意,并没有引申。

  张居正知道小皇帝在问什么,想了片刻说道:“孟武伯生于富贵之家,长于逸乐之地,很容易骄奢淫逸犯下错误,所以,夫子借着孟武伯发问,而警告他不应该让父母担心。”

  “陛下贵为天子,以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理当慎起居,节饮食,戒色戒斗,兢兢焉不至于疾,培养寿命,昌延国祚。”

  兢兢焉不至于疾,张居正之前讲过,这是养生之道。

  起居之不时,就是日常起居要符合节气时序,冬天不要光膀子,春天不要穿薄衣,夏天不要捂痱子,秋天不要穿太厚,春捂秋冻,为慎起居。

  饮食之不节,就是平日里吃饭不要暴饮暴食,不要胡吃海塞,生冷不忌,什么都往肚子里塞,遭罪的是身体,要好好吃饭,为节饮食。

  少之未戒于色,壮之未戒于斗,就是说,少年时候不能守住本心,不知道节制,最后把自己的身体掏空了到老了看着美女只能流口水;而壮年时候,还常常意气用事,跟人发生争斗,伤了残了死了,为戒色戒斗。

  这样一来,就可以培养寿命,昌延国祚。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左顾而言他的模样,就是一乐。

  张居正的解释是非常合理的,慎起居,节饮食,戒色戒斗,这样一来少生病,父母连子女的疾病都不担心,这就是对父母的孝顺,他讲的逻辑清楚而严谨。

  但是张居正明知道皇帝在问什么,就是不肯说,不肯答,避而不谈,始终在转移话题,显然张居正意识到了前面有个大坑等着他踩,而且是一个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朱翊钧也懒得再打机锋了,直接掀开了盖子说道:“孝,孝顺。朕听闻,天子,君父也。”

  朱翊钧要问的是长幼尊卑,要问的是尊卑有别,要问的是京营百户以下犯上。

  孝的确是孝顺,孝也是儒教之下的社会基本运行规则: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

  孝是孝顺,也是秩序。

  张居正有些无奈,任由他一再岔开话题,最后都是没能绕开这个话题。

第四十八章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忠,忠于国家,忠于皇帝,忠于天下秩序,忠于自己的本心。

  天下秩序就是孝,历代莫不是以孝治天下,这个孝即是孝顺,也是长幼尊卑,各得其宜,各安其分。

  “天子为天下之君、万民之父,自古有之,《春秋》曰: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左传》有云:君父之命不校;《史记》亦言:虽君父之尊而不夺臣子所好爱,匹夫不可夺志。”张居正首先解释了下君父的由来,自古有之。

  从春秋到史记,再到汉书、后汉书、魏书、晋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实录都有记载。

  这就涉及到了天下运行的基本逻辑。

  张居正回答了陛下问的问题,君父到底由何而来,而后继续说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孝、敬、忠、贞,君父之所安也。”

  孝,长幼尊卑;敬,敬畏尊崇;忠,尽己本心;贞:坚定不移。

  君父居于九重之上,如果天下能够顺从孝、敬、忠、贞,这君父便心安了。

  历代以孝治天下的原因,就变的清晰了起来,那就是所有人都遵循长幼尊卑,那么最尊贵的皇帝,就不会和路易十六一样,摸不着头脑了。

  张居正颇为恭敬的俯首说道:“父为家君,君为国父,以父为君、以君为父,君父二为一,一为二,君父一体。”

  话到这里,就不能再往下说了,无论皇帝问什么,说什么,张居正都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下面的话题,真的不能继续了。

  张居正生怕皇帝蹦出一句:十岁人主,可为家君,可为国父?

  朱翊钧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陛下圣明。”张居正一听这话,立刻就打了个哆嗦,陛下说这句,还不如问十岁人主如何为家君国父呢!!至少张居正还能回答一下十岁人主为何能成为天下家君国父!

  陛下搞这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张居正不知道如何回答。

  陛下这句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到了只能当没听到,但是这句话既然已经听到了,还是跟烙印一样的刻在了张居正的心里。

  一就是一,君王就是君王,二就是二,父亲就是父亲。

  这么一拆分,天下秩序就立刻崩解了!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若是拆分开,那礼法何在?

  君和父这两個身份,如何能够区分的开!

  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两种身份,就是两种身份,而不能混为一谈。

  有些问题不去思考,就不会有任何的疑虑,但是一旦有人打破了这种禁忌,提出了问题,再去思考的时候,就变的奇怪了起来,再也回不去了。

  朱翊钧没有继续说下去,用力过猛反而效果不佳,不如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京营的百户、总旗、军卒,不忠不孝。”朱翊钧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儿,发表了作为皇帝的观点。

  “诚如是也。”张居正长松了一口气,陛下没有继续往下讨论,讨论如何切割君父这个一二,而是说起了戚继光北土城外被京营百户刁难之事。

  这个好论,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不忠,是不忠诚于君王、不忠诚于国家、更不忠诚于自己,因为兴文匽武大势,修文以柔远人的大成功,武人的地位正在下降,同样作为武人的京营军兵,居然要对边军相互倾轧,这是不忠于自己。

  而不孝,则是不遵守长幼尊卑,以下犯上,戚继光本身是世袭千户,而现在更是正二品的三镇总兵官,这几个百户最高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百户,这是不孝。

  不忠不孝,诚如是也。

  张居正希望日后淳朴的小皇帝,能多问这种问题,这种简单。

  讲筵还在继续,时间缓缓流淌,对张居正而言极为难熬的讲筵,终于在皇帝微微欠身之下结束。

  张居正拜别了皇帝,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略微有些恍惚,他看了眼身后的文华殿,随后向着文渊阁而去,他是首辅,他每天都要对一大堆的奏疏进行拟票,现在京师的考成法正在推行,六科给事中送来了大堆的账簿需要张居正去核对。

  考成法,内阁督查六科、再以六科监督中央六部,并以六部统率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这个严密的考核制度之中,似乎没人去监察内阁。

  在张居正的制度设计中,监察内阁由皇帝或者说皇权去完成。

  虽然小皇帝幼冲,但是李太后坐镇乾清宫,代行皇权,也算有监察。

  午膳、习武、李太后考校功课、种地打秧,这一连串的忙碌之后,朱翊钧踩着夕阳,往巍峨的皇宫而去,他对着冯保和张宏说道:“冯大伴,张大伴,你知道咱们在做什么吗?”

  “种地?臣愚钝。”冯保颇为疑惑的回答道,这不是刚种完地吗?还是干啥?

  张宏想了想说道:“种地,尽量把土豆和番薯两样作物的种苗种活。”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对呀,种活土豆番薯,打秧、生根、发芽、开花、掐花、剪枝、去浮根、等到几个月后,从土里把土豆、番薯翻出来,这是收获。”

  “冯大伴,朕在种地,是切切实实的种,是希望这土豆和番薯,能够真的生民无数,所以,不要搞那些虚伪的东西,让月港的市舶司太监买些土豆和番薯送进京师来凑数。”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以事实说话,我们才能发现问题,寻找原因,找到可能的办法,然后多次实践去找到问题的答案,如果从一开始,从现象就是假的,就是虚伪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元辅先生,教过朕,学者,不过口耳之虚,而非践履之实;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德:行道而有得,是脚踏实地践履之实,冯大伴用虚伪的现象来诓骗朕,朕还如何修德?实践才是检验认知的唯一标准。”

  朱翊钧学到了弘毅、也学到了忠孝、也学到了信实、学到了仁德。

  如果现象都是假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臣遵旨。”冯保明白了陛下到底在说些什么,以事实说话,不让他买各种土豆番薯进京来,搞出些祥瑞糊弄皇帝,糊弄大臣,糊弄江山社稷。

  朱翊钧已经下了极为明确的指令,冯保若是违背,那他的大珰,也当到头了,那子告父、父告子的告密铁箱,即是冯保整饬后宫的利器,也是顶在他脑门的利剑。

  冯保确切的领会了陛下的精神,保护好宝岐殿才是第一要务,其余都是扯犊子。

  朱翊钧踩着夕阳西斜,走进了大明皇宫。

  京营总督王崇古也罕见的没在城内,而是到了北土城,一众昨日当着戚帅的面狂吠不止的百户、总旗和军卒被五花大绑,压到了城门口,提督总兵官成国公朱希忠也一并前来。

  朱希忠为武勋,被绑的是他手下的军卒,他管不好手下的军卒,若是能管得好,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他就出九门至民舍御敌去了,而不是在城中守备。

  土木堡之变后,大明京营尽丧,于谦为总督军务、石亨为京营总兵官,在明代宗景皇帝的旨意下,重建京营,在正统十四年十月,新组建的京营,出城至城外民舍御敌,将瓦剌也先牢牢的钉在了西直门和德胜门外的西土城和北土城,最终击退了瓦剌人。

  朱希忠为武勋,他带领的京营,只能在城墙上,依仗城墙坚固,等待着俺答汗劫掠京畿整整八日退去。

  朱希忠约束不了京营,哪怕是朱希忠在诸勋贵之上,深受皇帝信任,但依旧是武勋,武勋式微,京营的事儿,朱希忠管不了,谁能管?

  京营总督军务王崇古可以管。

  有时候朱希忠十分羡慕戚继光,戚继光在古北口设伏杀了董狐狸整部,而董狐狸的侄子率众前来支援也被生擒,蓟州总督军务梁梦龙不仅没有上章弹劾,反而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耀戚继光的勇武。

  戚继光能练兵、能打仗、还能打赢、打赢之后还没有人给他下绊子,朱希忠完全没有那个条件。

  “戚帅,咳咳…”朱希忠一阵咳嗽,嘉靖二十九年,在守备京师之战中受的伤落下了病根,这一直没怎么大好,这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的冷气一激,让他不停的咳嗽。

  “见过成国公、王公。”戚继光颇为恭敬的行礼,不过他没跪,只是俯首作揖,算是见了礼。

  大明对于臣子之间是否要行跪拜礼,形成了两种泾渭分明的流派,第一派就是以海瑞海笔架为首,坚决不跪,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王,唯独不跪上级;第二派,则是大明的主流,都行跪拜礼,见面就是一阵磕头。

  海瑞在福建南平县做教谕(教育局正官)时,有上官巡视南平,海瑞带着两个佐贰官,见面就是一个滑跪,但是海瑞不肯跪,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和站在中间的海瑞,就像一个‘山’字形笔架,海瑞至此得名,海笔架。

  戚继光乃是三镇总兵官,他不想跪,也懒得跪,张居正都不让他跪,他为什么要跪王崇古。

  “戚帅这次扬我大明军威,好,好得很啊。”朱希忠满是感慨的说道,军人的尊严都是靠着一个又一个的胜仗打出来的!戚继光早已经用平倭的悍勇战绩,赢得了尊严。

  王崇古看着戚继光雄健的体魄,无奈的说道:“我把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带到了戚帅面前,任由戚帅处置。”

第四十九章 给戚继光封个伯爵

  张居正让游七把话传到了戚继光这里,戚继光已经知道了,王崇古要带着那几个冲撞了他的京营官军前来。

  戚继光觉得没必要,不过是几句口舌之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戚继光颇为确切的说道:“不过小事,边军京军多有龃龉,提督总兵和总督按军法杖责处置便是。”

  戚继光的意思是,放人一条生路,京军做处置,杖责军棍,打重点、打轻点、垫多厚的垫子,都是京营负责,他就不看了。

  京营之中多勋戚,真的把人打死了,戚继光这个边军总兵官,怕是要在朝堂之上多几个仇人出来,眼下的成国公朱希忠、总督王崇古,就立刻得罪了,毕竟这几個人,是他们的人。

  朱希忠露出了几分笑容,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戚继光肯给这个面子,大家日后都有面子。

  “戚帅乃真君子也。”王崇古不由的感叹说道,看着那百户和几个总旗,用力的踹了他们一脚,厉声说道:“还不快谢过戚帅饶尔等狗命!”

  “谢戚爷爷饶命!谢戚爷爷饶命!”百户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虽然被五花大绑不好动作,但还是把磕头的动作做完了,完全没了之前在城门前的狷狂。

  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捅这么大的篓子,以前边军进京,他们也没少欺负。

  跟随戚继光回京的南兵将领陈大成,为自己的大帅感觉不值,怎么能如此轻易放过这几个人,若是日后再进京来,群小还要滋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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