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姬夫人几乎要笑弯了腰，她露出可爱的虎牙：“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郑诛和算是看出来了，这横姬夫人拿自己开涮呢。这首小黄诗无论怎么解释，都是不过关的。
于是他干脆掏出沈昊送给自己的乔迁礼，也就是那块玉，隔着屏风递过去：“有女如玉在此。”
有女如玉，正是诗歌里，男人夸赞自己爱人的句子。
马上，横姬夫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双眼，看着屏风后面递过来的手，一时间紧张的不知道要把自己放在哪里。怎么感觉心脏在砰砰的跳，好似有火在心里烧，这就是热烈的爱情吗？
气氛一时间有些令人不知所措。
突然，门外惹起一阵喧嚣。
横姬夫人刚刚假模假样的假正经，也突然紧张起来。顾不得屏风，她拎起裙角有些急切的翻身小步跑到窗户边，踮起脚尖扒着窗沿往下看，转身着急的催促郑诛和：“快，我丈夫回来了！”
郑诛和面色一变，他可是想将一块玉送给了横姬夫人啊。
“我先躲躲！”郑诛和翻身跳起来，急忙拉开这间和室的侧门，试图钻进衣柜里。
这时，横姬夫人马上把掉在地上的玉捡起来，急忙扔进自己的胸怀中，看的郑诛和头皮发麻。怎么偏偏这时候捡起来？你还给我啊。
这情景，像极了抓老王。
作者的话：加更！
第十二章 资本萌芽从何生
匆匆收拾好心情，郑诛和和横姬夫人再次隔着屏风对坐，等待伊奈忠笃的到来。
伊奈忠笃，关东郡代，官品为从五位。
日本的官，有点像大宋，本官是什么不重要，反正也没权，只是决定你是几品的权贵。
但说实话，看到伊奈忠笃的第一眼，郑诛和还是吓了一跳。
大黑眼圈、细瘦麻杆的身子，脸上有浮肿的痕迹，剃着月代头，一身风尘仆仆的旧吴服，穿着的木屐与两指袜上，都还打着补丁，上面都是泥浆。
不说都分辨不出这是大官。
日本这个农耕国家十分依赖水利工程。作为关东郡代，伊奈家世代的任务就是在利根川等河流的上游治水。严格来说，倒霉的春姬的家人，南部家就是在伊奈忠笃的领导下破产的。
伊奈家是水利大头目，南部家是水利小头目，足可以看出伊奈忠笃的为人有多死板。
“半十郎，你回来了。”横姬看到丈夫，冷淡的俯身行礼，例行公事的稽首。半十郎是伊奈忠笃的通称，也算小名。
没想到，伊奈忠笃并不搭理妻子，而是将一袋金小判交给郑诛和，然后扑通一下跪坐，大礼参拜：“郑举人，小人妻子不识大体，薄礼慢待，真是失礼了。虽然伊奈家收入不丰，您的年俸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给您凑到三百两黄金。”
这一下，好玄没把郑诛和的心脏病吓出来。
原来，伊奈忠笃听说有一位明国举人到自己家当老师，年俸才区区一百两，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还是咬牙凑出一笔钱，要给郑诛和增到三百两，以免被人笑话。
这话说的很心酸，让郑诛和对伊奈忠笃有了新的改观。
这人虽然呆板刻薄，但沉稳可靠，是个好人。只是显得郑诛和这个不务正业，目的就是骗出遣唐使消息的人，像个无耻白嫖的外国混蛋。
“不必不必，我租住贵处，多有叨扰。”他扶起伊奈忠笃，和他聊起了利根川的水利工程。
武藏国年年下大雨，发大水，伊奈忠笃很有话想说。都说男人沉默寡言，只是因为没有说到痒处，所以伊奈忠笃尽管在妻子面前没话说，和郑诛和是滔滔不绝，聊起武藏国多艰难，自己多艰难，下面的武士多艰难。
总之，就是大家都很难。
因陋就简，今天干脆就在茶水之间吃起了晚饭，每人两条咸鱼、一碟咸菜，一碗米饭。
“我还有事，今天就要赶到神奈川的官邸办公。这两个月估计也回不来了，横姬，请好好款待郑师匠。”伊奈忠笃一边努力扒饭，一边沉声怒骂：“唉，该死的牧野成贞，索求无度、要求无理，若不是因为他是纲吉公的潜邸旧臣，我怎么会答应他如此无理的要求。”
房间里的沉默气氛逐渐蔓延，夫妻俩的冷漠似乎吹走了亲情。
“亲爱的...”横姬夫人还想挽留，却被伊奈忠笃甩开，道：“妇道人家懂什么？这是生死性命之忧，这两个月不要联络我，有事就请教一下郑师匠做指导吧。”
神奈川？
郑诛和竖起了耳朵，这是江户城西侧的一片区域，也属于武藏国，是伊奈忠笃的管理范围。
伊奈忠笃每个月大部分时间在江户城北的赤山城，小部分时间在神奈川，只有几天在家。
而他提到了牧野成贞，这个人是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前中期的宠臣，恶名颇高。郑诛和记忆里的那位大奸臣，今年也才刚刚冒出头，还不如牧野成贞位高权重。
所以，伊奈忠笃一去不回两个月不能回家，是去做牧野成贞的无理要求？
会不会...就是迎接遣唐使？
郑诛和把这个消息潜藏在心中。
横姬夫人看丈夫自顾自的做事，自顾自的离开，差点把饭碗都砸了。
把一个饱受朱子理学、三从四德教育的笼中金丝雀逼成这样，伊奈忠笃的古旧呆板，让郑诛和大受震撼。
匆匆把饭吃完，伊奈忠笃在家还没停留半天，就立即带着几十个衣着贫旧的武士走了。
茶水之间里再次剩下了郑诛和与横姬。
横姬咧开小嘴，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对丈夫满腹怨言：“我家丈夫，哪都好，可就是不知道经营家业，让这伊奈家越来越破旧，唉。再破落下去，连修缮门面的资金都没有了。他却只知道奉公、奉公，忙着为大将军工作，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石头。”
原来，伊奈忠笃贵为关东郡代，管理着武藏国22万石的土地，但他自己家只有赤山城4000石的收入。在日本，各级官僚的下属都由自己出钱雇佣。也就是说，伊奈忠笃家得用4000石供养的家臣，去管理22万石产量的国土。这些国土上的产出，可不属于郡代自己，要上交幕府。
拿自己的小钱，为幕府赚大钱，还分文不取。
纯纯的无私奉献。
普通的代官，都知道中饱私囊，从管理的国土中抽取收入养活自己和家臣。伊奈忠笃却不是，他实诚得很，死活不愿意贪污。
以至于郡代府邸这祖传的大官宅，都快修缮不起了。
这些，还是横姬夫人告诉的郑诛和，否则外人都不知道。
听到横姬夫人的抱怨，郑诛和眼前一亮。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机会吗？
是时候教横姬夫人点真家伙了。
说实话，讲诗经搞黄色实在没啥意思，郑诛和摇晃着胳膊，准备开始给横姬夫人讲点高端的政治经济学。
“诗经之说，聊以自慰罢了。我给夫人讲一讲国内最新的学说吧。”
横姬夫人诧异：“可是舜水先生的实学？”
当然不是。
郑诛和自信的拍打着书卷：“非也，此学名为，殖产兴业之学！”
甲申国难后，江南文人就在痛苦中寻求思变，到底是什么让大明一败再败，国将不国？以黄宗羲、顾炎武为首的一批学者，提出‘积重难返之害’，也就是每王朝更替一次，人们受到的剥削也就更进一层的观点，随后开始提倡限制君权、还政于相等解决办法。
以郑诛和自己来看，这些学者看问题倒是一针见血，可解决办法又重新回到了回到古代那一套，复井田、设宰相，恨不得周公孔子重生过来。
殊不知，解决新问题要用新办法，哪有用以前的思路，解当下难题的道理？
这些民间学术，在第二位皇帝朱慈煊的‘洪宣’时期，还算安稳。反正主不在乎，主什么都不想管，比嘉靖帝还会当甩手掌柜。
可是第三位皇帝朱慈焯，带着汉满蒙军阀直入江南，夺取天命后，这些要命玩意马上激怒了皇帝陛下。
现在的年号是‘圣武’，不是‘永历’，不是‘洪宣’！
于是江南文人杀的杀、流的流，不是去辽东给披甲人当奴打满清，就是去云南种蘑菇，也有许多人被赶到甘肃和河套，倒是为国家的边疆文教建设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在圣武皇帝朱慈焯的大刀大砍下，江南文脉散落天涯，打出了文字狱一样的效果。
以上这些大明黑历史，郑诛和是一个字都不会教给横姬夫人的。
他将诗经收起来，郑重的告诉横姬夫人：“国内自满清入寇以来，黄梨洲等学者认为是土地兼并、收税压迫之害，让人们饱受生活困窘之苦，于是国将不国。因此有识之士认为，国家要富强、人民要吃饱穿暖，要在殖产兴业。缫丝纺织、晒盐挖煤，各种产业学术纷纷成书，让国人一起学习，把大明建设成小康之国。如今大明人人言殖产兴业，事事要以利为先。这是大明国内最新的学说，朱子的理学、舜水先生的实学、阳明先生的心学，均不如矣。”
话虽如此，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开始于洪宣皇帝的主不在乎，但成长于圣武皇帝的杀杀杀杀杀。
文人被驱逐一空后，本地的儒商突然发现，圣武皇帝这个人，只想扫平满清，干爆蒙古。
于是他们针对黄宗羲、顾炎武的学说，顺势提出：“只要殖产兴业，努力耕织，即可国富民强。没有必要虚君权
、设宰相、复井田嘛。”
通俗来说，就是那些文人们瞎逼逼什么积重难返之害，都是没必要的无病呻吟。您让我们来殖产兴业，我们就努力耕田织布、晒盐挖煤，给您把税款都补上。
圣武皇帝下江南主要是要军费，江南儒商就给他军费。
圣武皇帝转头回北京打仗去了，江南儒商就忙着殖产兴业，到处开拓新的产业。有赖于洪宣皇帝时啥都不管，导致的产业自由复兴，这一轮资本萌芽迅速萌发。
这就是江南资本主义萌芽开始时的黑历史。
殖产兴业之说，一开始是儒商们雇人给自己粉饰门面的说法。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好像还挺有道理，就蔓延开来，陆续出了一些论述殖产兴业的学说，以及许多如何殖产兴业的工科书籍。譬如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在江南的畅销读物中媲美《黄历》。
一开始，江南儒商只是想搞点商业垄断，坐地吸血。
但随着殖产兴业学说的兴盛，各地商人不断涌入到工商手工业之中，他们的垄断权也就废了，大家一起在工商业里卷个不停，彻底盘活了整个殖产兴业学，各种文人都被商人花重金招募进来，完善研究如何殖产兴业，从家学外溢到社会中。
众人拾柴火焰高，让殖产兴业学从一开始的擦屁股纸，变成真实存在，人人追捧的民间热门学说。
毕竟读书考科举要花几十年，学殖产兴业却真的能赚钱。
郑诛和回忆起这些历史的时候，自己也震惊的无话可说。
搞笑的是，正是圣武皇帝对着江南文人一通乱杀，把掌握话语权的文人统统扔掉，又管杀不管埋的懒得收拾学术界，才让全新的学说从底层的手工业者、商人中发扬出来。
“那究竟什么是殖产兴业学？”横姬夫人头脑灵活，她感觉这四个字里有自己家重振起来的希望。
“殖产兴业，就是向工商求财、向土地求粮、向海外求田，然后富足小康，不求人施舍。”郑诛和端庄正坐，肃然道出这一学说的核心。
话糙理不糙，殖产兴业就是搞钱，就是个意思。
“大师匠，可否教我如何殖产兴业？”
横姬夫人太渴望这个了，这个偌大而破败的家庭，太需要新的财源，来维持住家庭运转。因此横姬夫人探出屏风，一把手握紧了郑诛和的手腕。
气氛一时有些暧昧。
这横姬夫人也太不把屏风当回事了，已经探出来好几回了。
要不明天把这屏风撤了？
握着横姬夫人小小的，软软的素手，郑诛和假正经的咳嗽两声，道：“横姬夫人，我可以手把手的教你殖产兴业。这个事，千万不要告诉尊夫。”
“嗯......叫我横姬就好。”
横姬如梦初醒的缩回屏风之后，小手似乎犹有留恋，在郑诛和的手心留下小小的一钩。
今天这位明国来客，是让她暗淡的后庭生活，突然出现的一抹彩虹。
作者的话：解释一下背景设定
第十三章 开门，自由贸易（明日
为什么不讲讲殖产兴业学的具体理论呢？
因为郑诛和自己也不懂。
京师的县学也不教，你只管读四书五经，写墨义经帖；科举也不用，你只管写八股；侥幸考中科举，高中进士，你可以请个学过殖产兴业的师爷帮你干事，糊弄皇帝大爷的摊派军费。
县学里的教授甚至会严厉批评，认为殖产兴业就是‘兴杨朱之道，一毛不拔而害天下’，学习战国时的杨朱学，人人贵己利己，与兼爱、非攻的墨家完全相反。
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天，那位教授酸酒喝多了，在课堂上批评圣武皇帝穷兵黩武，年年拖着几十万人出塞，从辽东、察哈尔，到河套、宁夏，能不能消停点？
这是那位教授的最后一课，随后就被派遣到察哈尔的察罕浩特，去和察哈尔蒙古打交道了，生死未卜。
据说圣武皇帝特地批了一句话。
“朕要有几十万大军，早扫灭鞑子、灭杀贼獠了。你去给朕变出几十万大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