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903节

虞城乃归德府的临河县,也是责任重大的沿河缺。上一次虞城县又被乱民攻破,知县弃城而逃,被朝廷问罪下狱。现在虞城县也是由县丞代署知县事。

来至城墙根下,但见黄沙扑面而来,合着冷冽的寒风,就犹如天上下刀子般。

这边是迎接的虞城县县丞,主薄,典使,其余都是吏员。

县丞不过正八品,林延潮这等上官视察,自是战战兢兢。

对方毕恭毕敬地道:“司马驾临敝县,敝县上下官员百姓无不翘首以盼。下官已是为司马安排了下榻之处,司马可稍作歇息,晚上本县乡绅出面给司马接风。”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道:“黄县丞,天色尚早,你们先随本官去河堤上。”

黄县丞与众人恭维道:“司马初抵即不忘公事,真乃我等官吏之楷模啊。”

林延潮心底不喜面上淡淡地道:“请黄县丞带路。”

“是,立即备车。”

林延潮道:“不,黄县丞,你坐到本官辕车上,本官有话问你。”

黄县丞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闻言不由额头渗汗道:“是,司马。”

黄县丞一路小心与林延潮说些风土人情。

待到了河堤,众人登坡到了堤顶,但见迎河那面,黄河尚在远处,即便离了这么远,也可听到河涛轰然鸣溅之声。

而回身望去,林延潮身后虞城县县城犹如在井中一般。

堤高而城低,所谓地上悬河就是如此,见这一幕林延潮心底隐隐忧虑,这是一把利剑悬挂在全府百姓,也是林延潮的身上。

见林延潮神色不愉,黄县丞在旁小心翼翼地道:“司马,我们现在身站得是南堤,对面则是山东单县的北堤,也称太行堤。南堤由河道总督潘河台于万历七年所筑。此堤又称遥堤,遥堤之用,乃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故而遥堤距河甚远,且高大雄厚。”

林延潮问道:“去年大水,山东地界决口两处,我河南决口三处,三处尽在归德府,夏邑县两处,你虞城县一处,自黄河大水以来,很少有这等南北堤皆决之事,本丞问你此乃天灾还是人祸?”

黄县丞闻言道:“回禀司马,有句话是治堤者,左堤强则右堤伤,左右皆强则下游伤。弘治七年,刘忠宣公(刘大夏)筑太行堤,曹、单诸县,下尽徐州,亘三百六十里,太行堤一筑,山东之北堤可谓无大碍。”

“再说我们上游开封府,那是巡抚驻地,省城所在,河工自不用多说,故而上游左右堤皆强,而我们下游伤。于司马所问,下官也不知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见黄县丞对答如流,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就没有丝毫人祸吗?”

黄县丞闻言不由心底一紧。

八百一十五章 技术官员

黄县丞一时失语。

林延潮见他神情,命跟在身后浩浩荡荡随行的典史,主薄等县中吏员,以及跟来的孙承宗,丘明山等师爷长随都到堤坝下面去。

众人知林延潮与黄县丞必有话说,于是都知趣的到堤坝下歇息。

堤坝上风很大,黄沙不时扑面而来。

林延潮与黄县丞走了一段堤坝,顺便巡视河堤。林延潮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这潘季驯所督建的遥堤,建得十分结实。

虽从御史被杀一案,得知一省官员上下在河工之事上贪墨了不少银子。

但官员贪污归贪污,这黄河大堤,他们还不敢马虎,至少在这遥堤上工程质量偷工减料。

林延潮任亲民官有段日子,也知以明清两朝,吏治的败坏,拨十万两银子修堤或赈灾,能有三四万两真正用在实地上已是不错了。两朝除了开国初年,中期后期的官场都差不多,但大体上仍是摇摇晃晃地维持下来。

所以去年遥堤崩决,不是因官员贪墨河工银所至,难道真是去年黄河河水,乃百年一遇的缘故吗?

林延潮正在思索,黄县丞不敢打搅,心底是七上八下的。

“这遥堤乃是潘河台在万历七年所修,为何只隔了不到数年,河堤崩决,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人祸?”林延潮向黄县丞问道。

黄县丞闻言答道:“其实下官以为,这河堤崩决缘故,在于有遥无缕,河道沙淤。当初潘河台在虞城县建了遥堤后,本要再建一道缕堤,但因工期仓促,只能来年再建,但冬天时潘河台调任回京,河道衙门监督之事就怠慢下来。”

“次年,下官曾数度建议县尊发动民役修建缕堤。但县尊不听,下官只好越级上奏苏府台,但不仅被苏府台训斥,下官还与县令因此生了嫌隙。”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心底赞许,看来他还是很实心用事的。

于是林延潮问道:“缕堤之用,可是用以束水攻沙?”

黄县丞闻言喜道:“司马竟知道束水攻沙?此事乃下官昔日为茂才时向潘河台所建议,后为潘河台采用。”

林延潮闻言吃了一惊,这水利学上被古今中外,一致赞叹的束水攻沙之论。据说是潘季驯在虞城时,听一个无名秀才所提,然后采纳。

但这个无名秀才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所以今人就把这束水攻沙的发明者,给了潘季驯。而事实上潘季驯只能称得上是伯乐,在河工史上,他第一个使用‘束水攻沙’的治河大臣,这方是他的地位所在。

林延潮没有料到,竟在虞城碰到‘束水攻沙’的真正发明者,这名无名秀才现在已是县丞。这莫非是主角光环吗?随便出门遛达一趟,就遇到扫地僧的存在?

林延潮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于是道:“本丞在京为官时,听闻过潘河台所言束水攻沙,但不甚明了,你与我再说一说。”

听到林延潮问及此事,方才黄县丞脸上对林延潮的畏惧之色尽去,而是换上了自信的神色。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河堤旁的淤沙上给林延潮勾勾画画。

“司马,古人治水,常分水势,夫水之为性也,专则急,分则缓。只要水流一缓,如此水势即解也。但河则不同,河之为势也,急则通,缓则淤。”

古人所言四渎,指得是四条流向大海的江河,分别是为江,河,淮,济。

江,指长江,而河,指黄河。黄县丞所言的河,在古时唯有黄河。

“古人治河,在两岸修筑高堤大坝或分河势,此谬矣,河水一石,六斗泥,若分河势,水流则缓,如此沙淤于河道,高堤大坝再高再厚也是无用。”

林延潮深以为然,古人治黄河就是这个办法。

开封,商丘就是例子,N座开封古城,N座商丘古城都压在重重黄河泥沙下,这就是建高堤大坝堵河的结果。

林延潮道:“此一语中的。”

黄县丞继续道:“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欲河不为暴,莫若令河专而深;欲河专而深,莫若束水而急骤,使由地中,以急流攻沙冲淤,如此莫如以堤束水。”

林延潮道:“你所言,就是用缕堤来束河水,以此冲刷河底泥沙。再以遥堤为守,防治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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