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75节

接着又有数名社兵开始投掷石块,蒋国用大声鼓动,起身投掷的社兵越来越多,一旦开始投掷,这些人便越来越快,状如疯狂一般,抓到什么就往下乱砸,甚至连安庆府发来的一门小炮也被人扔了下去,城下连声惨叫。

附近城墙的社兵也陆续有人赶来,在蒋国用指挥下,一个个草束被点燃丢下,城楼下火光熊熊白烟滚滚,人体燃烧的焦臭味四处弥漫,翻滚的热浪一波波涌向城头。

一阵喇叭声响,下面有人大声喊道,“退,快退!”

下面一阵嘈杂的声音之后,逐渐安静下来。

城头的人依旧不停投掷草束、灰瓶和石块。

方才何仙崖胡乱扔下不少火罐,下面洒满桐油,此时与草束结合燃烧,顿时热浪汹涌,根本没人能在附近站立。

又过了片刻,城梯上跑上来一个壮丁,他对众人大声道,“别扔了,门关上了!”

众人此时才停下来,何仙崖才来到城垛边小心的探头张望,外面全是草束燃烧后的滚滚白烟,熏得何仙崖眼睛都难以睁开,他眯着眼,隐约能看到外边有一些红色人影在移动,似乎是从房顶离开,这一波攻击终于结束,但城楼上却无人欢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流寇的攻击非常突然,大家没有任何准备,此时流寇退去,大家也感觉不到一点喜悦,城楼上的人互相看着,竟没一个人说话。

“城门如何了?”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何仙崖转头看去,见一个人刚从城梯上来,呆了片刻才认出是庞雨。

虽然仍是初春时节,但庞雨却满头大汗,他粗重的喘着气,扶着墙垛脸色不善,显然是刚刚赶到。

何仙崖此时反应恢复正常,他连忙过去靠近庞雨,“班头猜测甚为准确,果然是流寇企图攻取向阳门,赶到之时门洞内仍在争夺。

属下即刻上城,准备从城头攻击,却见社兵惊慌失措,属下即刻指挥人手,社兵随即恢复秩序,以灰瓶、火罐、草束和石块痛击流寇,眼下流寇已被击退。”

蒋国用靠坐在门楼的木墙上,原本在埋头查看手臂,听了何仙崖的话,猛地抬头,一副不忿的模样,但犹豫了片刻后又埋下头去,像没听到方才那番话一般。

庞雨听到流寇退去,面色舒缓了一下,拍拍何仙崖的肩膀道,“干得不错,三弟临危不乱,若不是你指挥城头的攻击,城门就危险了。”

从蒋国用面前经过时,蒋国用又抬起头来,庞雨也认出他来,对他微微点点头。

蒋国用挤出点笑,又埋头用一截白布包扎手臂,方才推草束之时,他双臂都被火焰烧出了成串的水泡。

此时庄朝正和阮劲从城梯上来,他过来对庞雨道,“姚队长受伤重,怕不能继续带队。”

庞雨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道,“先固防,晚间我去看他。”

说罢他大步往北走了一段,避开了烟雾的范围,从城垛往外看去,紫来街上大片的红色,部分流寇手执刀枪,开始搜寻附近房屋。

庞雨粗粗估算,发动首次攻击的流寇只有百余人,却差点攻陷桐城,自己做的那些准备,在他们面前几乎毫无作用。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历史上流寇进入桐城时,是由潘可大领兵在东郊野战迎敌,阻挡了流寇第一波的攻击,现在没有池州兵马入驻在桐城,流寇便长驱直入。

外面的流寇也在观察城墙,他们这一番奔袭和搏斗后极度疲惫,但看向城头的目光依旧凶恶。

“班头,咱们后面怎办?”

庞雨收回目光看向三人,“先用砖石封堵向阳门和西门,守垛社兵上城。

这股只有百余人,流寇大队在后,他们夺门不成,该攻城墙了,咱们的守城战刚开始。”

话音刚落,东北方隐隐传来一声号炮,片刻之后又一声,却清晰了很多。

庞雨看向东北方轻轻道,“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道旁===

周月如大步走在路沿上,这样可以避开路上几道深深的车辙,踩在那上面凹凸不平,不但容易崴着脚,也会把脚底磕着痛。

初春的时节,路边的农田里还有些农人在劳动。

往日车马如流的官道上冷清清的,有一些零落的百姓背着行李,从北往南行走,或许是要去安庆府城避灾的,也或许是往南投奔亲戚,还有人挑着担子,估计挑着东西去城里卖,却因封城返回的。

桐城已不远,路边开始有零散的民居,大部分都铁将军锁门,但从两家门前过时,发现里面还有人在走动。

“他们难道都不怕?”

周月如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几日天气似乎又冷了一些,但这趟路走下来,还是有些发热。

远处一声大鞭炮一样的声音远远传来,周月如抬头往前方看去,桐城方向的天际上,有一道白色的烟雾。

路上行走的人纷纷回头查看,周月如停住脚步,片刻的功夫,又一声炮声传来。

“是…号炮!”

周月如突然想起,前日封城时操演的时候,曾在门楼上放过,是一根铁管子。

路上的行人显然也有些惊慌,纷纷加快了脚步往南。

他们是往南可以赶路,周月如却是往北,她停在原地,不敢往前迈步。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前方拐弯处跑来两个农民,他们仰着头,拼尽全力的跑着。

两人飞快的跑近,一个背着行李的人大声问道,“桐城怎地了?”

跑在前面一人大口吸气,只喊出一声“跑”,随即便一晃而过,周月如脸色一变,赶紧朝着第二人问道,“是否流寇来了?”

第二人朝着众人连连挥手,也没有减速,竭力吼道,“在…打桐城,骑马的…来了。”

路上众人一呆,随即有一人尖叫一声,跟着那两人顺着官道拼命往南跑。

远处果然有哒哒的马蹄声,周月如惊慌失措,也跟在一人之后往南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庞雨说过的话出现在脑中。

“你们不要走官道!”

周月如朝着朝南的那些背影尖叫道,“把东西丢了往西边跑,进山去!”

一群急奔的背影扭动着狂奔,没人理会她。

周月如满脸通红的一跺脚,往左右一看,西边一片稻田外就有丘陵,一些坡度稍大的地方并未耕种,坡底附近长满杂草。

当下提起裙摆朝着丘陵拼命跑去,官道上的蹄声逐渐清晰,周月如在田埂上发足急奔,凹凸不平的硬泥路在平时是硌脚的,此时却完全没有感首发

前方的丘陵在视野中剧烈的摇晃着,田埂快跑完了,呼吸越来越急促,腿脚却没感觉到疲惫,在如此急迫之中,周月如还是偷空回头看了一眼,官道上还没看到骑马的身影。

但似乎有几个身影跟在自己后面,周月如不及细看,拼了命接近了丘陵,这座丘陵旁边有几座坟包和一片竹林,田埂过来的道路穿过坟包和丘陵之间,自己要是能绕过丘陵当然最好,但似乎蹄声已经很近了。

杂草触手可及,周月如一头扑入草丛,顾不上喘息便抬头往北看去,一个红衣的骑手刚刚出现在拐弯处。

再看来路上,方才发现的几个身影是一男两女,两个年轻男女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已经跑不动,躲入了几个坟包之后,跑在最后的是一个老年女人,她背着一个蓝色的包袱,仍在田埂上的缓慢的跑着。

“别往这里跑。”

周月如在心头想着,恨不得朝那女人大叫,但那老女人撑着腰,一手托着包袱底部,仍然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跑来。

骑马的身影飞快的接近,有人喊叫了一声,一人飞身下马,沿着田埂大步追来,周月如透过草丛,能看到他手中雪亮的刀刃。

周月如心头狂跳,在草丛中缩了缩身体,把头趴在地上,不敢再做出丝毫的动作。

眼前全是密集的草叶,耳中除了那轰鸣的蹄声,还有那老妇激烈的呼吸,她的喘息就像是在剧烈的拉动风箱,显然已经拼尽了全力。

剧烈的呼吸中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跌倒的声音,然后呼吸声继续响起。

周月如微微偏头,在草丛缝隙中看到那老女人已躺在地上,刚好在坟包的位置。

一双黑鞑靴出现在她身边,追来的人影已来到老女人身边,距离周月如藏身的草丛只有几步远,周月如抬高目光,透过遮挡的草影,还是能看出是一名红衣的少年。

他提着锋利的腰刀,一脚踏在老妇的身上,高高举起了腰刀,忽然察觉有异,一抬头看到了坟包后的两大两小。

双方都是一惊,四人惊恐的看着那少年,年轻女子低低的惊叫,旁边的男子赶紧伸手压着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红衣少年动作顿时停下来,周月如的心都跳到了喉头,那年轻夫妻显然看到了周月如藏身的地方,要是他们被抓住,很可能交代出周月如的位置。

官道上的大队骑手往前一路追击,迅疾的追上了沿官道逃窜的人,将他们全部俘获。

有几个红衣骑手停在田埂处,看向这个方向,似乎在等这个红衣少年人,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坟包之后的四人,更听不到几人说话。

正当周月如以为自己也在劫难逃之时,少年人眼中出现了复杂的神色,他并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举刀过去砍杀那夫妻。

那男子抖动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钱囊,举在身前低声哭道,“求千岁爷爷饶过我一家人,这些银子孝敬千岁爷爷。”

那少年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看坟包的方向,只把头埋下看向地上的老妇。

远处的几个流寇并未起疑,仍在原地等候。

那男子看到了希望,赶紧接着道,“求千岁爷爷放我一家人一条生路,日后我等每日给千岁烧香求福,终生不敢有断。”

那红衣少年沉默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周月如感觉如万年般漫长。

官道上抓住的百姓被聚在一起,有人让他们跪在成一排,几个红色身影提着一种更大的刀在比划。

周月如心惊胆战之中,少年终于低声开口道,“捂着孩儿的嘴,有声就全杀。”

他依然看着地上的老妇,给远处人的感觉,似乎是在问那老妇的话。

夫妻俩赶紧各自捂着怀中孩子的嘴巴。

官道上哭喊一片,周月如看去时,一人已经身首异处。

年轻男子似乎想到什么,又急迫的道,“求千岁爷爷饶过我老母,她已六十有余,千岁大恩!”

地上躺着的老妇终于喘过气来,她听了忽然开口道,“有伴当看着了,千岁杀老身罢了。”

年轻男子急道,“娘你…”少年不等他说完,举刀猛地扎在那老妇心口,老妇脑袋向上一弹,脖颈紧绷着,嘴巴大大的张开,随即脑袋一歪跌回地面。

年轻夫妻紧咬着嘴唇,脑袋不停的抖动着,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两个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满是惊恐,嘴巴都被夫妻俩死死捂着。

周月如屏息静气,看着那少年抽出刀来,锋刃上殷红的鲜血那样刺目。

少年在老妇的衣服上擦了刀,把蓝色包袱打开装模作样翻找片刻,最后往那两大两小看了一眼,缓缓往官道走了。

待他到了官道,等候的几名流寇一起大声叫嚷几句,便上马往南边飞驰而去,再无人留意这边。

周月如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一家四口在坟包后看着老妇的尸体,低低的啜泣着,近在咫尺的亲人,却不能去触碰。

过得片刻后,男子擦去泪水,抱着孩子朝老妇磕了两个头,随即一手拖着女人,借着竹林的掩护,往西南方的丘陵去了。

周月如粗重的呼吸两口,趴在草丛缓缓往西面爬去,草丛中锋利的草叶在她脸上和手上割出许多的血口,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终于爬到丘陵的背面,再也看不到官道的方向,周月如才站起身来,头脑一阵眩晕,在原地站立片刻后,认准方向,顺着丘陵间的小路往桐城的城西赶去,此时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夜幕降临,桐城城外一片漆黑,不知那些流寇隐伏于何处。

桐城的城墙上灯火通明,每隔五垛就有一盏高灯,明亮的的城垛之后是密密麻麻的社兵,东作门至南薰门作为防守的重点,设置是每垛两丁,每五十垛有一个十人的支援小队,也是社兵,三个中队的壮班分别驻扎这三个城楼,另有一个中队在窦家桥作为预备队,随时支援这段防线。

向阳门城楼内,杨尔铭脸色沉重的坐在案前,一边看着庞雨的城防图,一边听着庞雨的汇报。

“流寇突袭向阳门之后,有百余红衣骑马者由官道到达,见未能夺取向阳门,有多半骑兵顺官道往南,留在城外的骑兵只有五六十之数。”

杨尔铭紧张的问道,“他们为何放过我桐城,却往南去了?”

“据小人获得的消息,他们在庐州也是如此做的,应是截断官道,堵截百姓逃走的通路,如此也可阻止消息传递,为下一步攻打安庆其他县城提供便利。”

“原来如此。”

杨尔铭粗粗的吸了一口气,有些担心的问道,“今日才一两百流寇而已,差点便攻克桐城,庞班头你觉得,咱们能否真的守住桐城?”

庞雨看着杨尔铭坚定的道,“今日虽险,但属下却比昨日更确定我们能守住,大人是一城人心所系,更应坚信此点。”

“哦?

为何庞班头更确定了?”

庞雨躬身道,“先说流寇,昨日之前属下也从未见过,但今日赶到城墙之后,属下仔细查看紫来街流寇,以及其后赶到的骑兵,有些浅见可供大人参详。”

杨尔铭点点头,庞雨接着道,“首批乘马车突袭的流寇皆为青壮男子,此股流寇担当突袭锋头,必是流寇精锐无疑,其攻击狡诈迅速凶狠,差点夺取向阳门。

第二批骑马赶到的流寇,少年人居半。

这两批流寇来说,其人皆着红衣,未见有人身着铁甲(注1),兵器多为腰刀、长刀,部分为狼牙棒大斧短矛,有二三成配备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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