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06节

堂中落针可闻,侯先生额头出汗,口应连连应是。

庞雨点点头,“既然侯先生觉得是,想来也是如此教导各级书官的,若是有书官与此不符,那便是少了悟性,行军打仗生死所系,没有悟性是要死人的。”

侯先生小心的站起躬身道,“属下明白,只是挑选书官之时,识字之人太少,属下一时疏忽”“书官亦亦武,乃是军中要害,虽名为书官,但最要紧是识大体明事理,而不在识字与否,本官觉得该宁缺毋滥,更不能迁就敷衍,不合适的人就马上换下,明日一早,本官就要看到书官的人事调整。”

侯先生擦擦额头的汗水,“属下明白怎么做了。”

“本官再提醒侯先生一句,有些不合适的人,不是从书官换到衙署里来,既然不识大体,就逐出守备营,天下人才甚多,不要担心无人可用。”

参会的蒋国用、庄朝正等人都正襟危坐,只有侯先生一人站着,庞雨也不让他坐下,转头让杨学诗继续汇报。

此时门外卫兵报告,接着何仙崖匆匆进来递过来一份公,口中低声说道,“道台大人刚发来的令信。”

庞雨直接问道,“可是何处的塘报?”

“桐城有小股流贼由间道入枞阳,烧毁仓廒一处,咱们驻枞阳的水营随即赶到,杀死流寇七人,余皆逃散。

道台大人认为此为巢县大股流贼前哨,大队将随后攻打枞阳,让大人亲自领骑兵赶到孔城镇。”

“现在才发来。”

庞雨早已经收到了水营的塘报,伸手接过令信看了看,“不过数十贼寇,各处未获确切敌踪,又要将兵马散于数县,届时宿松再有警,是不是又要本官一天内赶到宿松。

广济方向的寇情,他有什么应对?”

“命水营陆兵赴宿松隘口淳风堡设防。”

“水营陆兵连史道台也知道了。

不过那淳风堡高居山巅,流贼把下山处一堵,一个兵都出不去。”

庞雨把令信随手放下,“答复道台大人,我部骑营已调赴太湖,水营陆战队驻防望江,尚有援救江南之责,不敢轻调。”

何仙崖不知道方才的会议内容,听了低声劝说道,“那大人看是不是派部分兵马,一个兵不去恐不便交代,毕竟兵备道就是管兵的。”

庞雨皱眉想了片刻,目前南京钱庄发展良好,手中银钱充足,道台衙门的钱粮对他越来越不重要,史可法手中的兵力也完全无法压制守备营,张国维那里也告不了庞雨的状,唯一占优势的就是官衔。

目前最让庞雨反感的,就是史可法越过自己调动守备营,但若是完全不买史可法的账,会给属下一个不好的示例,而且自己仍在朝廷体制内,撕破脸也颇多不便。

何仙崖虽然没有参会,但第二司的事情也有耳闻,他见庞雨模样就大致猜到何事,当下思索一下道,“属下有个主意,安庆当大贼处,不外乎宿松、桐城,沿山多小贼而已,咱们可向道台大人提议,守备营单独防御一方,要么宿松方向要么桐城方向,也省了调来调去数百里。

当大贼之时,再由道台大人调遣进剿。”

几个参会军官都在微微点头,他们对于军令的混乱也有怨言,安庆是东西长南北短的地形,如果明确一个专责防区,守备营更便于部署,也不必和道台衙门不停的冲突。

“这个提议不错,以后何仙崖参与军议。”

庞雨说罢站起身来,“本官明日去桐城见史道台,何仙崖随行。”

===第三百一十章 策略===

崇祯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桐城县前街上行人寥落,有熟人相遇的,拜年的声音也十分低沉。

腊月二十四是过小年祭灶神的时节,太平时节家家都要开始备年货,但崇祯八年春节被寇,许多人家都有亲友遇害,年节与祭日接近,喜庆的气氛便少了许多。

随着今年流寇的消息一波波传来,桐城许多人已经逃往安庆和枞阳,街上更显冷清,反倒随处可见身穿皂衣的衙兵和官兵。

一队人马穿过县前街,在县衙八字墙也没有停留,直接往西面的分守道分司去了。

这个分司以前规模不大,就是一个前后堂小院,专为分守道视察时所用,安池整饬兵备道兼了分守道的职责,所以就是为史可法准备的。

他的官方驻地为安庆,但由于桐城是整个安庆北大门,面临的威胁最大,所以史可法大部分时间都驻节桐城,分司的规模已经扩大一倍。

同样建置的还有分巡道分司,主要用于分巡道下来查大案所用,闹流寇之后基本不查案子了,那里已被杨尔铭用作壮班的驻地。

在队列中陪着庞雨的,就是桐城壮快两班的班头阮劲,虽然仍是一脸横肉,但经过这两年的历练,看着也沉稳了许多,与以前那个天天想着下乡勒索百姓的快手已天壤之别。

“两日前入东乡的流寇约三百人,抢掠两里九村,有上百人被难。”

阮劲骑在马上低声汇报,态度十分恭敬,不但是因为庞雨是老领导,现在桐城三百名壮班的饷银,还有六成是庞雨赞助的,与杨尔铭协商的条件,是在桐城作战时由庞雨统一指挥,其中有一百余名壮班的编制,与守备营完全相同,大约是一个局。

“刘良佐和牟文绶的塘报只有大略,桐城自己可有收到新消息?”

“庐江贼为整齐王之一部,自霍山出六安州,再由间道入庐江。

巢县为混十万之一部,县城及近郊百姓皆逃入湖中,和州含山一带已无官军。”

桐城的形势比庞雨估计的还要差,自南阳东行的大股目前大约到了光固一带,混十万和紫微星一直在江北活动,左金王革里眼可能从霍山而出。

朱大典的防御部署是求稳,刘良佐驻扎的六安州极度重要,这里隔绝了三股流寇,阻止他们汇合为去年一样的大军,牟文绶的军队驻扎在全椒一带,主要是保卫滁州,防止流寇北上,他自己的标营则留在凤阳。

桐城目前的威胁中,主要来自东北两面,虽然堵住了北峡关和孔城镇,但堵不住乡间小路,枞阳仓廒被焚和东乡被杀掠,都是小股流寇所为,虽然没有影响桐城防御,但给百姓和守军带来越来越重的压迫感。

桐城目前有近三千官兵,还有三百壮班,目前用于对付散贼太多,若是大贼合流,这点兵马又嫌太少,更无法调动用于宿松方向,是十分被动的。

这也是庞雨坚持将第二司调回潜山的原因之一,最近的调动缺乏目标,也没有明确战略,哪里有流贼的消息就往哪里增兵,而军队一旦离开驻地,战力都会有一定程度的下降,离开越久就下降越多,频繁调动更是如此。

庞雨脸色不快,安庆六县之地,现在除了太湖没有守备营驻守,其他五县都有,一个月之内已经被调动很多次,赞画官更新地图的速度,还比不上道台衙门调兵的速度,所以即便预料到史可法不乐意,但庞雨仍打算提出划分防区。

县衙距离分司不远,庞雨没有停在下马石,径自跳下马背,带着何仙崖和阮劲进了分司,刚到后堂就见到了史可法,杨尔铭和潘可大也陪侍在旁。

“庞将军来了。”

黑瘦的史可法脸色更黑,他对庞雨招招手,“刚收到的消息,赵守备在鸡飞滩殉国了。”

庞雨不由一愣,这个赵守备他是知道的,张国维也算是知兵,援调兵马首选良家子,最青睐武举出身的兵将,此人全名赵荫,加守备衔由江南援调安庆,也是武举出身,带了约两百士兵,此前几天在守卫龙井关,与庞雨派往潜山侦察的骑兵司协同作战,曾在鸡飞滩跟流寇打过一仗,分明是小胜的。

“这……何时的事?”

史可法叹口气递过一份奏报,是太湖知县杨卓然发来的,庞雨匆匆接过看起来,他此时很担心自己的骑兵司,带队去鸡飞滩的还是把总陈如烈。

杨尔铭似乎也知道庞雨心思,在一旁说道,“流贼到了七里坂,陈把总带骑兵救援太湖,时有流贼再现鸡飞滩,赵守备领兵奋击,狡贼败逃,赵守备一时不查,追贼时被围,逃出的兵卒说,贼三百骑自后撼动军阵,赵守备未能破围。”

庞雨听了稍稍放心,但刚到就听到这个坏消息,堂中气氛十分压抑。

杨卓然发来的奏报比较简略,但庞雨仍可以猜到大致的过程,流寇的战法仍是那一套,但似乎越来越熟练,这次赵守备的二百多部下,只逃出三十多人。

今年战局刚开,双方都还在试探中,这次败仗对官兵的士气是一个打击,也显示出流贼完全有实力和信心歼灭小规模的官兵,对大别山中的地形也越来越熟悉。

有了这个败仗,官兵势必不敢再分兵,每一股至少要五百左右,而安庆总共才有六七千官兵,全数出动也只能分作十余股,这样根本堵不住那么多山口,这个趋势要是持续下去,沿山的防御将十分艰难。

庞雨想想后对史可法道,“道台大人,这样与贼在山中缠斗,非是长久之计。”

史可法此时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去年没有大战,他为备寇准备了一年多,几乎走遍了安庆所有关卡,原以为万无一失,开初阶段也屡有小胜,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未曾想突然遭了当头一棒。

“那庞将军说,该当如何御贼?”

“御贼不如杀贼,把他们放进来。”

庞雨抬头看了看史可法的地图,这张图他也看过很多次了,但确实画得太过印象派,他找了好一会才找到鸡飞滩的位置,指指那里道,“北面山中地势复杂,群贼惯于山中出没,见大兵则四散入山,我官兵入山不但击贼难,连寻贼也难,一不留意反而被贼所乘。

流贼所谋者,首要夺粮食过冬,粮食都在山外,流贼走鸡飞滩,不外想经龙井关出山,既是如此,咱们放他们出来打。”

史可法迟疑的看着庞雨,“将军的意思,在山外能胜这些巨贼,可这些贼子皆马兵,一旦出山驰于平野,岂非更是难制。”

“打仗的事情,下官不敢说必胜,但流贼极擅窜伏,我安庆官兵若是与之山中缠斗,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出山之后流贼也不是驰于平野,驿道沿线皆丘陵,贼马并非随处可走。

若贼出龙井关,待其至潜山,下官可派步兵走间道封堵龙井关,再集安庆之兵由太湖、石井铺两头夹击,只要杀灭一股斩杀贼首,可令群贼丧胆,至少今年他们不敢随意进出安庆。”

杨尔铭听了眼睛放光,庞雨的计划就是放开潜山,任由流寇出山,再三面合围,目的是要集中兵力剿灭一股,比之现在的到处设防,当然更能振奋人心。

他期待的看着史可法,却见史可法摇摇头道,“本官牧守一方,只要是疆内黎民身家性命,无论何处自该护佑周全,为杀贼而舍百姓,乃是舍本逐末。

再者来说,把流贼放入腹地,万一堵截不利,我辈岂非愧对百姓。”

庞雨沉默片刻道,“若不放进来打,那咱们便打出去,山里不利大战,但六安州方向已有出山之贼,刘副将守卫六安州,但舒城一路设兵甚少,咱们只要与刘副将协力,侦防明白了流贼所在,下官愿领守备营出北峡关,南北夹击舒城之贼,必要取一贼酋首级。”

史可法眼神变幻,庞雨今天过来,他也是有所预备的,就在于军队的指挥问题,万万没想到出现鸡飞滩大败,现在双方都没提及指挥问题,但庞雨提出的方案,都是要主动出击,现在更是要打到凤阳巡抚的辖区去。

他又摇头道,“朝廷封疆自有体制,若要去舒城剿贼,需得军门先与漕督朱都爷议定方可,否则若是因此而招致败绩,不免与漕督部院大生嫌隙,不利日后合力。”

庞雨冷冷的看着地图,没有接史可法的话,现在流寇四集,都靠六安州的刘良佐分割东西两面,但刘良佐那几千兵守不住整个六安州,对安庆至关重要的舒城设兵甚少,霍山出来的贼寇完全可以自由流动,若是和庐江、巢县的大股合流,桐城兵马应付起来十分困难,就算他们不主动进攻,桐城这三四千军队也会被牵制在这里,丝毫动弹不得。

庞雨希望先主动进攻舒城的流寇,这里的地形比山里更适合守备营的战术,这样既掌握战略主动权,又能杀鸡儆猴,没想到史可法还是不同意。

原本平日的时候,庞雨也是知道如何溜须拍马的,但涉及到打仗的事情,随时可能搭上自己脑袋,便不想再走那套虚礼。

史可法咳嗽一声道,“庞将军不必一心想着大战,剿贼万不可操之过急,安庆客兵主兵筹措不易,不可冒然轻掷,必得谋定而后动方可。”

庞雨把心头那口气忍下去,放缓语气对史可法道,“大人明鉴,流寇自南阳分流,湖广南下的八贼一路,应还在襄阳或麻城一带,安庆西面尚属安靖,此时便应集中兵马剿灭东北两面,务必让其不敢起意,若是一味防御,待八贼走广济黄梅而来,安庆三面皆贼,这几千兵马如何应付。”

史可法哎了一声道,“本官也体谅庞将军的心意,非是不愿与贼大战,却是恐怕兵马已不足了。”

庞雨惊讶的问道,“为何?”

……“庞兄弟啊,哥哥是来跟你道别的。”

分守道分司照壁外,许自强一脸轻松,拍着庞雨的肩膀说着。

庞雨之前已经从道台衙门听到风声,但此时仍是惊讶的道,“许总镇是要调往何处?”

“又生分了不是。”

许自强佯作发怒,马上又一缓脸色道,“是皇上体谅江南兵马耗用过甚,特许今年不予征调,可眼下确实流贼肆虐,到处都缺兵马,张都爷折中了一下,调哥哥去龙潭港护卫皇陵。”

许自强一边说着,脸上是忍不住的得意。

作为一个客兵将领,他离开驻地已不止千里,甚至差点就去了勤王,现在又是在随时开战的时候,他终于能够去南京这个安全的地方,自然喜形于色。

“那真是要恭喜许兄了。”

庞雨一脸的真诚,“虽然兄弟盼着能跟许大人共破流贼,但仍是为大哥离开这是非之地庆幸。”

庞雨心中是不快的,调动的命令来自张国维,许自强去的龙潭在南京江边,说是拱卫陵寝,实际上只是摆在那里作姿态,流寇若是不过江,就不需要设兵防卫陵寝,如果流寇确实过江了,说明连江北兵马都无法阻挡,许自强这点兵也是守护不了陵寝的。

不过是许自强级别高,显示张国维很重视皇陵的防御。

而安庆这里是确实需要兵马,又刚遭受鸡飞滩的失败,现在抽调任何力量走,对士气打击都无法估量。

而且许自强本来是驻守安庆府城,庞雨可以随时抽调府城的第三司和陆战司机动作战,现在许自强这么一走,庞雨至少又减少了两个局的兵力。

“此一去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庞贤弟见面。”

许自强低声道,“晚间为兄设宴,你我一醉方休。”

他说罢哈哈大笑,拍拍庞雨肩膀后径自上马走了,留下庞雨一行站在寒风呼啸的分司门外。

身边的何仙崖没吭声,划分防区没办成,反而得到两个坏消息,他不用看也知道庞雨脸色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低声道,“二哥,要不要先回药铺,方才你娘来问了两次了,让你回去吃。”

“自然要去,你们也去。”

庞雨喘一口气,由于他老爹的固执,现在便宜爹妈都还留在桐城,不过比以前好一些,老爹至少愿意与他说话了。

“这样打仗可不成。”

庞雨沉吟片刻道,“不管史道台怎么打,咱们至少得把潜山太湖山里的那一股剿灭,否则不要说救援江南,保住安庆都很吃力,我得把第一司从桐城调出来,你认为该如何做?”

“史道台便在桐城,总不能像第二司那般直接调了,只能跟张都爷去文,把这因由说明白,张都爷点头才好办。”

庞雨沉吟片刻之后道,“就这么办,回药铺吃过饭咱们就写。”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危局===

安庆千里之外,苏州应天巡抚官衙后堂书房之中,张国维轻轻放下庞雨的牒呈,抬眼看着对面的中年官员,“尔赓以为这庞游击所言,是否可行?”“这庞雨写的有其道理,但当此流氛批猖之际,却大不该。当知军令只出一门,庞雨如此划分汛地,却是要与兵备道平起平坐,他若如愿,那援剿各营自可划出一片,各自

画地为牢,史道台这兵备道只有责而无权,仗不用打便败了。”冯元飚停顿一下又平静的道,“在下已是戴罪去官之人,妄言封疆大事,自觉非妥,大人就当听了清议吧。”这位便是苏松兵备道冯元飚,张国维最信任的下属之一,尔赓是他的表字,原本已经调任福建提学,张国维专为他向皇帝上疏将其留任,但之后的发展,却与张国维的愿

望背道而驰。

“属下之中可堪谈兵者,就是尔赓与道邻(史可法),可惜啊……”

“在下贬官不足惜,然道邻见任以来亲历行伍,披肝沥胆餐风卧雪,安庆得保两岁平安,实乃道邻之功,苏松可无在下,安庆不可无道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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