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0节

庞雨惊讶的道,“这才几天就把地收了?那是谁在卖你?”

孙田秀抬眼看看身后的一个男子,也是农村人的模样,大约有四十上下。

他见官差眼神不善的瞪着自己,连忙结结巴巴的道,“我是他二伯,我。。。不怨我,谁不可怜孩子,小人不想来干这种事,他爹叫我来的,都是没法子,连药钱都没有,小人一大家人要养,也帮不了他家。”

孙田秀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水,“家里没吃的了,爹还要买药,不怪爹。”

庞雨拍拍孙田秀脑袋,看二伯穿着也确实不是殷实人家,大概也没能力帮孙田秀一家。

“谁来收的地?那地里还有粮食没收,你们怎地不延到月底,把粮食收了再给他也划算。”

“三日前册书和典铺同来的,说是要按日收利钱,叫早些把地给他们,以免孙家日后还不起。逼了他娘一天,他娘熬不住,晚上跳塘死了,还没等下葬呢,那册书便带人把地收了。。。。”

“他娘的这么黑。”庞雨抹抹额头的汗水,那天他便觉得那里册手法颇狠,但没想到这么臭不要脸,连地里那点粮食都不放过,生生要把人逼死。

皱眉看着他二伯问道,“你准备把她卖多少银子?”

“十五。。。那不是我要卖她。”那二伯小心的看看庞雨,见庞雨眉头皱得更深了,赶紧改口道,“要是官爷买,十三,十三两也成。”

“一个闺女才卖十三两?”庞雨有些吃惊,一个孩子养那么大居然只卖十三两,价格实在不贵,可就这不贵的价格,偏生他此时也拿不出来。

庞雨为难还不止银子,庞家的药铺后进很狭窄,庞丁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晚上就在门市里,两根板凳搭一块门板当床铺,药铺现在也不需要增加人手。

见庞雨不说话,孙田秀低着头不停的落泪。

此时一个身穿黑色缎子道袍的商人停在孙田秀面前,他大概五十岁左右,面色红润,可见平时保养得法,只是稍有些风尘之色,大概是刚赶了路。

他弯腰捏着孙田秀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转来转去细看,把孙田秀的腮帮子捏得深陷进去。

“这闺女哭啥呢,别哭啊,让爷看看。眉眼还成,眼睛怪水灵的。有缘啊,老爷才去安庆贩货回来,说在这南门歇个脚,怎地恰巧就碰到你了。跟老爷我去庐州成不,给我那小妾当个丫鬟,过得两三年也可填房。”那行商口音与桐城有些细微差别,他把孙田秀细细看了,转向她二伯问道,“这一口卖多少银子?”

“回爷的话,,十五两。”

行商站直一摆手,“十两行了,老子告诉你,庐州府八两的我都买过,比这口还大些,那凤阳还遇到过五两的,不过那时老爷是往滁州去,不便带走,回来时被旁人买走了,可惜可惜,同样是水灵灵的,十两是个公道价了。”

二伯是个农民,比较怕官府是真的,但对商人倒没那种恐惧,只是不少价,一直摇头道,“她家养个闺女也不容易,至少要十四两,大爷您是富贵人家,不少这散碎银子,贫苦人家就是一月粮食。”

“富贵人家那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买卖讲究个公道,值多少便给多少,这样,十一两。”

庞雨蹲下看着孙田秀,“你想跟人去不愁吃穿,还是留在你家中。”

孙田秀眼睛红红的哽咽着,“想留着照顾爹,我能耕田能劈柴,我啥都能做,只要让我留着照顾爹照顾弟弟就成。”

头顶上的生意还在继续。

“这位贵人,十三两八钱吧。”

“贵了贵了,老爷我大方点,十一两一钱。”

两人在孙田秀的头顶上讨价还价,孙田秀虽未经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要成交了,朝着庞雨跪下磕头,“叔那日给了银子给咱家,娘让我记着,我报不了叔的恩了,给叔磕个头。”

庞雨偏开头不看孙田秀,沉默片刻站起来盯着那行商。

那行商兀自跟二伯砍价,“你这小农怎地如此刻薄,我带着闺女走是去享福的,填房丫头要是生得儿女,那也不是不能当妾,万一是那不正经的人家买了,你是多得了银子,倒害了这闺女一辈子,有你这么当。。。你是她啥来着。算了,十一两九钱,老子就。。。”

“住口!”

那行商一惊,转头看旁边那皂隶,只见这少年皂隶沉着脸盯着自己。

“你来桐城干嘛的?所贩何物,经桐城往何方,起运可有经纪关说,北峡关巡检司、马踏石巡检司可有完结商税?”

庞雨问一句,那商人便微退一步,等到庞雨问完才惊魂未定的道,“老爷乃守法行商,你待怎地?”

庞雨拉起地上的孙田秀,冷冷的看着那行商,“老子不怎地,老子今天要当一回好人,带着你的臭钱滚!”

。。。。。。

“兄弟劝一句,若是要买孙田秀,就正经买下来,可不能跟孙家有啥瓜葛。那孙田余有个病根子,除了孙田秀还有两个孩子,地既没了,孙家就成了一个无底洞,二哥你一旦沾上,日后三天两头有事都来找你,你帮还是不帮。”

闷热的架阁库中,何仙崖挥汗如雨,一边翻看着鱼鳞图册,一边对庞雨问道。

抓捕郑老的工作大张旗鼓推进了几天,舆情的高峰已经过了,杨知县一松口,三班的人都撤了回来,恢复了正常工作。唯有庞雨却不认真做好当柜夫的预备,反而带着何仙崖在架阁库干苦差。

庞雨摸出棉帕擦了额头的汗,肯定的说道,“以后绝对不帮,这是最后一次。我也不打算买下孙田秀,如你说的,是个无底洞,所以这次要让她家能自个养活自个,得想法把地拿回来。”

“你不买她,那把她留在你店中干啥。”

“老子没银子怎么买,那不是怕他二伯把她给卖了,先给了那二伯一两三钱银子,他才答应留这闺女几天,他爹的药也是在我家铺子里白拿的,老子这他妈干啥呢。”

何仙崖小心的问道,“二哥你是不是看上那闺女了?”

“老子没那种怪癖,那么小的闺女。”

何仙崖长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嘛,二哥怎会喜欢十岁的闺女。”

庞雨在心里赞成了何仙崖,明代在庞雨观念里都属于早婚,此时听了何仙崖的话,庞雨感觉何仙崖还算个正常人。

跟着就听何仙崖又道,“怎地也要十三四岁才合适。”

庞雨转头正要骂何仙崖两句,却听何仙崖突然叫起来。

“找到了,二都三图孙家分庄,土名分别为迎风垭、放牛塘、一口井。共计是十七亩,名字有改动痕迹,洒了些许尘土作旧。。”

庞雨连忙凑过来,看了那户名后笑道,“竟然如此摆弄,信和典铺狗胆不小,这事后面交给我。你别管这事了,投柜那边的由票还没备好,这事耽搁不得,午后你去我座位写。”

何仙崖舔舔嘴唇道,“我不知道二哥要干啥,但要帮孙家拿回地千难万难。信和典铺是吴家的,听说方象乾也有份,这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还有这改图册的人,必定有户房的在内,一个不小心,不要招惹到户房哪位典吏司吏。。。”

庞雨细细看那鱼鳞图,“我为何要惹吴家方家,更不会招惹户房的人,我还要仔细分析一下发现的东西,想想怎么用。”

“要不二哥假借户房或是知县之令,那信和典铺因郑老牵扯岳季之事,最近对衙门是赔着小心的,应是不愿来县衙求证。”

庞雨摇头道,“为十几亩地假借衙门之名,万一败露得不偿失,风险与收益不符。这笔交易只有两方,就是我跟刘掌柜。”

。。。。。。

桐城县前街,信和典铺门可罗雀,周围行人经过都绕着走,因为前几日岳季送葬之时曾在信和典铺门口停留,现在街道上还有零落的纸钱。

庞雨长长吸一口气,独自走入大门,来到高高的柜台前对里面的人道:“找你们掌柜的说话!”

里面那人抬起头来,却不是掌柜刘若谷。此人脸型狭长,长着些麻子,一副浪荡模样。

他看到庞雨的皂隶服后稍微恭敬一些,仔细辨认一番叫道,“原来是庞差爷,有什么事便跟兄弟说好了,兄弟都作得主,快里面请。”

庞雨也回忆了一下,这人当日跟刘掌柜一起去的南塘里,似乎叫个殷登,也是吴家的家奴,外号殷千岁,在桐城有些江湖名声。

殷登把庞雨让进里间,又给庞雨泡上一碗茶之后分主客坐了。庞雨打量了一下屋内布局,右侧有一个屏风,后面似乎还有套间

庞雨双手在腰间一拉,跟以前谈判开始一样的习惯动作,准备去摸西装的下摆,却抓了一个空。动作顿时显得有些生硬,殷登有些诧异的看着庞雨。

庞雨干咳一声拍拍青战袍,“殷兄今日生意可还兴旺?”

“托庞兄弟的福,比前几日好了。”

“那便再给殷兄加一个客人。”

殷登哈哈一笑,“那真是贵客临门,早上拜对了财神,不知庞哥儿是要典还是赎”

“赎!”

“哦,庞哥儿可是已有钟意之物?”

“便是贵铺新入的南塘里田地。”

殷登恍然道,“那庞哥儿是否带足银两,新入的便是那十七亩,其中有水田十一亩,种鱼田一亩,土丘干田五亩。总价算下来,价银不菲,水田每亩价银七两。。。”

庞雨毫不脸红,“我一两现银也没有。”

殷登毫不介意,“若是庞哥儿今日不乘手,亦可缓得几日,只要交个定钱,便帮你留着。也是庞哥儿是自己人,这地还有个好处。。。”

“便是不纳田赋。”庞雨接话道,“因为是寄于他人户下。”

殷登也不难为情,嘿嘿笑道:“原来庞兄弟都打听好了,那殷某也不说那表面文章,十七亩实有九亩半,水田六亩、种鱼田一亩、土丘田两亩半。话说前头,今年的收成确实还在地里,但已归了那里册,不作价的。光算地价七十五两,若是庞兄弟自己要,便七十两,庞兄弟意下如何。”

庞雨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扔在中间的茶几上,“那殷兄看这里面够不够。”

“难道庞兄弟还备了银票。”殷登笑着打开那信封,里面却是一张写满字的呈文纸。

殷登有些诧异的打开,越看脸色越阴沉,还未看完便一把揉了,抬头阴狠的盯着庞雨,一字一句的道。

“庞兄弟这是何意!”

===第三十三章 勒索===

庞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兄弟的意思很明白,鱼鳞图册二都三图孙家分庄十七亩田地,户名之上改成了何如宠三个字。乃是有人勾结里册,逼死南塘里孙家农妇,此乃谋财害命!其后又贿通户房书手,诡寄于何相国名下,败坏何相国一生清誉,此事之来龙去脉详列于呈文之内,就想问问殷兄,如此隐情值不值那七十两。”

殷登身体微微前倾,“庞兄弟是要敲诈我等了。”

庞雨迎上殷登凶狠的眼光,“是勒索,何大人官至阁老,相国之尊致仕归乡,从不与人为恶,甚得我桐城百姓的敬重,有人杀人夺田,又诡寄于何老大人名下逃脱赋税,必定民愤难平,小弟不才也是要管一管的。”

“庞兄弟既是要管,那便该直接报与杨堂尊,该抓杀人者便抓,该拿诡寄者便拿,为何却来我信和典铺。”

庞雨毫不脸红,“在下想着,信和典铺乃是吴大人产业,若是杨知县知晓此事,既要顾虑何老大人的清誉,又要顾虑吴老大人的情面,岂非为难得紧。我做下属的愿服其劳,收了这几亩地,大家都落个清净,免了杨大人难做。”

殷登微微一愣,他似乎也没想到庞雨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眯眼冷冷道:“那我要是不给呢。”

“殷兄手上的呈文有两份,若是殷兄不给,午前便会有一份送到何府门房。何相国是个爱惜羽毛之人,既爱名声又知进退,无形资产是非常贵的。偏偏你要将惹出人命的田地诡寄于何大人户下,若是此事闹将起来,不是九亩田地的事,而是吴府家人中伤何大人一生清誉。届时何大人问到府上,吴大人的难堪便不是九亩地能抵得了,又不知吴大人会如何看待殷兄。”

殷登怒道,“什么无形资产,胡言乱语。你为几亩地弄出天大风波,又能落个什么好?”

“兄弟我自然也没落着实惠,但殷兄的的损失远比小弟大。所以为了避免你我双输,小弟才专程上门找殷兄商量。”

殷登嘴角抽搐,平和了一下凶恶的表情道,“庞哥儿你是去了户房不假,但终究是个皂隶。典铺当铺虽难登大雅,但与县衙中户房、架阁库、承发房在在相关,多少人靠着这田地里的分润过日子,庞哥儿虽是衙署中的行情人,也不敢得罪如此多人。”

“我自然明白,不过贵号得罪的人只会更多。?”

“又非殷某去挑起事端,我信和典铺得罪何人。”

“田土中的猫腻,花分、飞洒、诡寄,掩在土下便是惯例。”庞雨盯着殷登,“但若是有人掀出来,事涉致仕阁老,杨大人便是做个样子,也必定要查一遍鱼鳞图,以给何相国一个交代。小弟我敢保证,那图上诡寄于何家的,绝不是一处两处。桐城典铺两家、当铺两家、押铺三家,各家恐怕都有,甚或有诡寄于左家、孙家、方家。这些皆是书香传家的大族,又有人尚在仕途,名声自然更是看得重,他们自己收了地是一回事,有人托名诡寄又是另一回事。得罪了这些家,届时这桐城典当便要遭个大劫,户房也牵连甚广,追根溯源,便是殷兄舍不得这几亩地,算起得罪的人,恐怕不比在下少。”

“人人有眼睛看着,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你坏了桐城众多典当铺的财路,这是每年万两的生意,庞哥儿可听过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一个小小皂隶,不知那命值得多少。”

“兄弟我脑袋有些不灵光,有时候是看谁得利更多,有时候便只看比较谁的损失更大。兄弟的命没有仔细算过,眼下估计值不了万两,但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况且小弟也劝一下殷兄,不要动辄算人的命,殷兄家小也在桐城,若是撕破脸皮,至少吴家拿殷兄当个替罪羊不在话下。”

殷登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庞雨怒喝道,“那你我同归于尽,我家小有吴府照应,你父母可有人终养?”

庞雨微笑着凑过来,“我赌殷兄不会出此下策,你知为何?”

殷登目光闪动,“为何?”

“因为等到吴府回过神来,他们定然会问,信和典铺是吴家的产业,典铺拿的地自该放在吴家名下,同样亦可优免税银,为何殷登要冒着招惹致仕阁老的风险,去诡寄在何相国门下。”

殷登没有答话,但面肌微微抽动,庞雨观察了殷登的神色,知道自己的推测十分接近,殷登和刘掌柜绝不止这一笔田地,定然已经做过不少,只要从户房去查,便一定能查出更多的来。

庞雨接着说道,“因为何家克己复礼 ,在桐城并无多少田地,是以从未留意托名诡寄一事。这几亩地未归吴家,也未归何家,从此之后无影无踪,那最后卖了银子必然也没入典铺的帐,没准是入了殷家。有人借吴家典铺给自己赚银子,不知还有多少不明不白的账目,又有多少的无影无踪,若是吴家要顺藤摸瓜,小弟在户房可以从旁助力,相信殷兄也听过兄弟我最擅长的,便是计数了。即便殷兄提前拿一万两银子购了在下的命去,也难解吴家之疑,户房里人多的是,也都会算账的。”

“庞兄弟倒是把自己的命看得很贵。”

庞雨笑笑不去理他,口中继续说道,“事若走漏,小弟是个平民,殷兄却是家奴,不但殷兄自己是吴府的人,连妻子儿女亦归于吴家,既然殷兄借着典铺暗度陈仓,那吴家自然不再卵翼殷兄家眷。不但如此,殷兄还惹怒了何家,日后又如何在桐城安身立命。所以兄弟此来是作交易,而非来和殷兄拼命的,殷兄大可仔细思量,然后再告诉小弟,以上的后果值不值七十两?”

不待殷登回答,只听屏风后面一把温和的男子声道,“庞兄弟好胆量。”

庞雨不用抬头便听出是刘掌柜,典铺之中涉及钱财甚多,互相防备心甚重,但凡有大笔的交易,一定是有掌柜在场,若不是在面前,便是在门后,殷登既和庞雨谈价,庞雨一直便猜测刘掌柜在内间。

当下微笑着站起,“见过刘掌柜。”

刘若谷风度翩翩的从屏风后出来,殷登赶紧让了座位,刘掌柜在庞雨对面坐了,接过殷登手上揉成一团的呈文纸,展开仔细的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片刻之后抬起头来,颇为有神的眼睛看向庞雨脸上,面容平静,与那殷登的咬牙切齿天差地别。

“庞兄弟来得有些突然。刘某原本与庞兄弟一见如故,刘某虽非富贵之人,但这几亩地还是出得起的,即便是说送与庞兄弟,亦无不可。然则我等开门做买卖,讲个做生意的规矩,庞兄弟如此打上门来,开口索物,刘某开典铺七年来,是闻所未闻。此例一开,以后庞兄弟想起来一趟便来一趟,甚或他人有样学样,这典铺便不用开了。”

“刘掌柜此话有些前后不符。”

刘若谷好奇的道,“我怎地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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