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94节

周月如平复片刻后道,“何仙崖和刘掌柜收到的消息,是锦衣卫去了苏州,查问一位知县的事儿,具体是啥也不知道,左右跟复社的张先生有干系,南京城内许多官员不再见复社的人了,那位张先生原本有一篇时文要刊,印板都做好了,连夜来人让撤了。”

庞雨皱起眉头,救援江南的时候,何仙崖曾提过有个叫周之夔的人举告复社,弹章已经送到皇帝手上,但随后没了消息,庞雨也并未在意。

但目前形势似乎又有变化,锦衣卫去苏州至少意味着皇帝有打击复社的意图,结合之前阮大铖等人的说法,复社的形势并不那么乐观。

目前庞雨的商业严重依赖复社,如果复社真的陷入政治打击中,对庞雨的风险很大。

过了半晌之后,庞雨才低声问道,“目前对赌坊和银庄有何直接不利?”

“先前两城兵马司的人只按月收些银子,百顺堂和银庄都没人闹事,眼下兵马司的人三两日就来一趟赌档,收了银子才走,还有江宁县衙的人,就如你以前般的那种……皂隶。”

“皂隶都敢来收我银子了。”

庞雨皱眉想了片刻道,“银庄那边又如何?”

“已有南兵部和宦官来贷银子,典的房屋皆不值所贷银数,刘掌柜没贷,倒还没闹出事端。”

庞雨听完沉默了片刻,凭借这次救援江南,庞雨在南京小有名气,但对于开设赌场和银庄这种生意,南京城里他的根基确实尚浅。

因为有复社的背景,开张以来顺风顺水,南京官场不会为了这点生意得罪掌控舆论的复社,钱庄在这个时代虽然也是赚钱行当,但在他们眼中还算不上大利,反而百顺堂风头正盛,成了各方觊觎的肥肉。

张国维虽然名义上叫应天巡抚,但南京是留都,城里的事情他插不上手。

南京虽然也有六部,但最有权势的是内外守备,城里的权力运转都围绕这两个角色展开。

庞雨目前跟内外守备都还没拉上切实的关系,但以这两个人的地位,不会直接对百顺堂一个新赌档下手,直接打主意的应当是中层,然后安排基层试探。

他们完全是把赌档看作是复社的资产,准备乘机下手。

“刘若谷有没有在李丽华那边打听到什么消息?”

“刘掌柜去了没见到人,李丽华回话说只跟大人你谈。

那个女人吧,看着心思便厉害,她要你去谈肯定不是给你消息。”

庞雨抬头看着周月如,“那你觉得她要跟我谈什么?”

周月如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道,“她两三日便在百顺堂来,从不在意输银子,堂里生意任谁也看得出兴旺,眼下若是复社倒了,左右是想着夺了百顺堂去。”

“周姑娘说得有道理。”

庞雨笑笑后合起信纸,从南京官员的反应来看,复社是存在失势的可能性的,因为这些官员对政治风向最为敏感,李丽华背景复杂,与这些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是复社如常,李丽华不会打主意,现在见到有机可乘,也许撺掇那些势力的人就是她,至少也与李丽华有关,否则她不会要求与庞雨面谈,显然是自认为有筹码,周月如虽说得粗糙,却与庞雨心中想的差不多。

“你还笑得出来。”

周月如脸色发红,语气有些焦急的道,“庞大人你算过自己的账目否?

安庆各县的预收银都被你借了,这便是八九万两,一年利钱便是上万两。”

“嗯,回安庆后我还借了太湖的筑城银子六万两,年息只要一钱。”

周月如一愣,她先前在银庄只接收了各县预征银,并未听庞雨说过太湖的事,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借了这么大一笔银子。

“你……”周月如咬了嘴唇片刻后缓口气道,“南京银庄修建的银子亦是挪用存银,每年光利钱便是两万多两,你还要养着一千多的兵将……”庞雨又笑着打断道,“马上就是三千五了。”

周月如这次没有被吓住,反而沉静的看着庞雨,“庞大人虱子多了不咬,奴家在南京也是白担忧了。

只是复社的事,刘掌柜操持的太多,未必事事都看到了,总的账目上虽有三十万两,但四月中时已有三十五万两,之后存银总数降到了三十一万两,奴家那账目上看到,多是复社的人取了现银。”

“复社要大难临头,各位社友各自飞去,临走自然要带着自己的银子。”

周月如直起身子急道,“若是都这般提了现银,大人哪里还得出来银子?”

庞雨一拍手,“原来周姑娘急着赶回安庆,是怕本官忧郁成疾,特来安慰的。”

周月如的脸涨得通红,“谁管你的,奴家给父亲扫墓的,清明时刘掌柜不允,虽是过了节气,还是要回来一趟的。”

庞雨收起笑轻声道,“清明时那边我安排人在桐城帮你扫过墓了,但总是你自己去更合适,明日本官派人送你去桐城。”

“就不必送了,奴家自个雇了头口便成。”

“最近虽是稍太平些,但路上流民多,一个女人家赶路不太妥当,更别说是我银庄的账房。”

庞雨停顿一下道,“扫墓后你仍回安庆,本官有口信带给刘若谷,南京钱货汇聚之地,于我不容有失,本官还要调派人手去南京,你正好与他们同船前去。”

周月如略微松一口气,知道庞雨把南京的事放在心上,并不如他表面那样毫不在意。

她仍是没有完全放心,“但李丽华说是只与你谈。”

庞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换了个话题道,“你在南京人生地不熟,可呆得惯了,不当值的时候作甚?”

周月如低头道,“奴家在哪里都惯,银庄诸事繁杂,还没有不当值的时候。”

庞雨站起身来想想后道,“你住在此处,蒋淑琼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周月如犹豫一下道,“她问过南京百顺堂的情形,说刘掌柜定然忙不过来……不过奴家没应承她啥。”

“她去与你做个伴也好,明日早些出发,走晚了还得在练潭住一晚。”

庞雨没让周月如送,转身走出房门,郭奉友等人立刻跟上,走入大堂时蒋淑琼还侯在那里,见到庞雨连忙迎过来。

庞雨停下径直对她道,“南京百顺堂掌柜空缺,方才月如跟本官荐举了蒋主事。”

“啊,这,这。”

蒋淑琼大张着嘴,笑意怎么也忍不住,胖脸笑成了一朵花,“奴家哪管得了那么大的赌档,只怕误了大人的事儿……那奴家一定好好干。”

“蒋主事可考虑好了,你去南京,家眷只能留在安庆城中,听闻你家中尚有夫君和两子?”

“当不得当不得。”

蒋淑琼脸上满是惊恐,“将军一身担着这安庆千万百姓性命,奴家那点小事,那能劳东家挂怀,不就是一个男人两个娃,死了也不值得耽搁将军问这一句。”

“蒋主事真是有大胸怀的人。”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这两日蒋主事就收拾一下,准备去南京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同袍之谊===

“周姑娘你稍候,在下的军牌送上去了,核对之后才能放行,这是庞大人尚在桐城时就定下的规矩,夜间开城门甚难,这也是那些流寇闹的,还请周姑娘担待。”

桐城的南薰门外,夜色笼罩四野,两辆马车和五个人影还等候在城门处,正是周月如和护送的人,从早上天不亮就开始出发,到此时才赶到桐城,一天赶了两天的路。“吴旗总辛苦一天了,奴家等一会没啥。”周月如对那旗总轻声说道,这次由他和另一位士兵护送,那位吴旗总还带着家眷,路上和他的女人攀谈时,得知他们是庐江人,

去年寇难之后到桐城参加了壮班,救援江南之前已经是旗总。当时周月如在大江南岸,守备营登陆浦子口当天,南京城外就流传出各种消息,说有一支上游的官兵击败了流贼,后来知道是守备营获胜,让周月如很是激动,所以多问

了他几句,得知这位吴旗总还立下了战功。这次是守备营休整,他回庐江探亲,于是安排他和另一桐城士兵顺路护送周月如。因为仍有小股流贼在大别山出没,所以即便是休假的士兵仍必须携带腰刀,早上在安庆就用军牌提前出城,路上流民甚多,不时有抢夺之事发生,但大多发生在流民之间

,这些人看到带刀的官兵都躲得远远的,一路还算太平的赶到了桐城。

南薰门外的漆黑旷野上阵阵虫鸣,西南方有幽幽的鬼火,如果是两年之前周月如早就吓瘫了,但两次寇难之后,周月如早已见怪不怪,反而盯着那个鬼火飘动的方向。

崇祯半年寇难的时候,那里是流贼倒埋人头的地方,之后夜袭杀死的流贼也大多埋在那边的大坑中,对周月如来说最重要的是,周掌柜也埋在那个方向。

心里的难过一阵阵涌上来,她对桐城没有乡土的留恋,反而有不少的厌恶,但因为那处坟墓,这里又是她的牵挂,混合成一种难言的伤感。吴旗总似乎留意到了,他路上听周月如说过是来桐城扫墓的,低声对周月如道,“周姑娘不要太伤心,小人和守备营的同袍,一定把那些天杀的流贼都斩杀干净,给周姑娘

报仇。”

周月如嗯了一声,“守备营已经救了许多百姓,南京百姓如今都知道安庆有个守备营,清明时还有好些百姓过江祭奠阵亡的安庆兵将。”

“小人这个旗队里面,有一半都死在浦子口城外,就埋在那里。”

“啊,原来如此。”吴旗总低沉的哽咽道,“每想起那些同袍,小人就吃不下饭,总想着啥时候去祭奠一下,还好有百姓没忘了他们。但这还是代替不了同袍之谊,等小人得了闲,定然要特意

去一趟的。”

黑暗中吴旗总的声音有些沙哑,周月如原本对这人没啥印象,却突然因这样几句话感同身受,高高大大的吴旗总也不只是个莽夫,赶紧宽慰了他几句。此时城上嘎嘎声响,很快用吊篮放下一个壮班的人来,接着又放下一个士兵,是驻桐城的守备营第一司的,他打着火把过来,因为看过军牌知道旗总,所以先行敬了礼,然后便仔细的打量吴达财,目光有点怪异和不屑。吴达财知道自己在第一司有名声,但并非是好名声,他平时也尽量避免跟第一司的人打交道,能忍的也就忍了,但这个

士兵太过露骨,不由狠狠的回瞪了他一眼,那士兵扁扁嘴,朝城头打了无误的手势。里面传来口令声,城门缓缓开启,一行人终于入城,年前备寇的时候吴达财就驻扎在桐城,对南薰门算很熟悉了,但里面的防御设施又有增加,城门内侧出口外又加了一道墙,比城墙稍低,上面不但有垛口还有小的圆孔,吴达财知道是投放火雷的,像一个小型的瓮城,内城墙与外城墙形成一个甬道,一行人顺着甬道往右走了六丈才到达

内门。

外门关闭之后内门才开启,虽然手续繁琐,但让人感觉更安全,这种简单的内墙修建简单,但对付流贼骗城的伎俩非常有效,即便他们骗开外门,也无法直接攻进城里。此时的客栈全都已经关门,吴达财将周月如送到以前的叶家老宅,目前的第一司也驻扎在此处,有专门的客馆用于守备营往来人员的住宿,住在军营中自然比外面更安全

。营门的两个哨兵站得笔直,右侧的哨兵查看了吴达财和另一士兵的兵牌,朝吴达财行礼后,将几人带到直房交给值班的队长,那队长叫来另一个士兵,帮着提了行李往客

馆走去。

这个营区最早是壮班训练的地方,虽然被火烧了,仍是叶家的产业,只是通过阮大铖协调,当时让壮班暂用,后来庞雨去了安庆,但叶家并未再重建。庞雨最先没打算在桐城常驻,但桐标营的消息出来后,庞雨找人联系上叶家,买下了这块地皮驻军。这与朝廷体制有冲突,兵部的兵册上,守备营陆上的常驻地是在安庆

,今年才新增了石牌市,史可法为了防务,默认这里作为常驻地之一,有了第一司驻扎,桐城士绅推动桐标营的动力便大大减弱了。营区夜里十分安静,这里新修了一些营房,道路也拓宽了,石板路砌得笔直,周围很整洁,完全不像以前操练壮班的时候那样。周月如以前住在军营旁的银庄楼上,每天

都看得到较场,但从来没进过营区,现在第一次进来,感受到那种整肃的气氛,一路上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声响。客馆在营区的西南角,原本是东作门大街上的客栈,不在叶家宅院内,离周月如以前的纸店不远,民乱时也没受火灾,是旧主押给百顺堂的,过了期限没有赎,庞雨买下

叶家这块地后,就一并纳入了营区,作为客馆使用。

管客馆的不是士兵,是外面雇的一个婆子,她已睡了被叫起来,本有些不快,看到吴达财手臂上的标记,知道是个当官的,又恭敬起来,带几人各自去房间。周月如因为是女人,被安排在二楼,吴达财一家住在一楼,在马车上颠了一整天,女人和儿子没坐惯车,都吐得昏天黑地,还不等吴达财把灯笼支好,小孩就倒在床上睡

着了。

女人也打算往床上躺,吴达财一把抓住她手臂,“我说你先去给周姑娘烧点热水去。”

“干啥给她烧水?”女人疲倦的脸上满是疑惑。

“坐一天马车你以为不脏不累怎地,烧点水让人家洗脸洗脚。”

“叫那婆子烧去。”

“让你去你就去!”

“那她咋不给我烧水。”女人低头看看自己的光脚,径自就要把脚抬上床,“又没去下田,左右是客馆的被褥,还洗啥脚了。”

吴达财手上一用劲,生生把女人拖得站起来,口中骂道,“你当人家都跟你一般,还下田呢,你去不去?”女人手被抓得生痛,甩了一下没甩开,盯着吴达财道,“他爹,你是不是看这女子长得俊,打人家主意呢,我可告诉你,今年你别想纳妾,才存多少点银子就美得你……哎

哟。”

吴达财不容分说,把女人压在床上一通乱打,直打得那女人尖声大叫。“你还叫是不是,烧个水都叫不动你是不是,你再叫!你怕别人听不见咋地,老子让你叫。”吴达财一边打一边骂,手上一点不停,女人不停扭动,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儿子躺在旁边仍是呼呼大睡。

打了好半晌,吴达财手都痛了才停下,女人趴着呜呜的哭着,“你分明就是看上那女子了。”吴达财把房门打开,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见甬道中没有人后退回来,关门后一把将女人抓起来低声骂道,“你想老子死了改嫁是不是?我几个胆子敢看上人家,老子跟你

说,这周姑娘是钱庄的,军中都说是帮庞大人管银子的。”

女人呆呆的道,“那为啥就要给她烧水?”

“你想想帮男人管银子的女人是啥?”

女人恍然道,“女账房!”

吴达财忍住打人的冲动耐心道,“那就是庞大人的女人,老子跟你说,你先去把水烧上,然后上去帮忙把蚊帐里的蚊子打了。”

女人还是一脸疑惑,“庞大人的女人,为啥我就要帮她打蚊子?”吴达财恨不得再一巴掌扇过去,但想到还得靠这女人去办事,印五个掌印在脸上不好看,总不能自己跑去周姑娘房间里面打蚊子,只得忍住了气道,“侯先生跟我说过的,这衙门是谁的,就是坐堂官的,懂了坐堂官就懂了官场。咱们守备营扩军呢,老子在浦子口是立了功的,但没参加着那滁州大战,升啥官还说不好,护送周姑娘简直是老

天爷关照,万一啥时候她说那么句枕头话,庞大人一高兴给我多提一等,月饷就比现在多多了。”

女人一听到月饷两个字,呼的一把甩开吴达财的手,“当家的你说多一等得多多少银子?”

吴达财哼哼一声道,“每年至少多十二两。”

女人埋头算道,“一年多十二两,两年就多二十二两,三年就多三十二两……”

吴达财一掌拍在她头上,“不会算别给老子丢人。”

“当家的,你说咱家一年挣这许多银子,以后你哥你嫂子在咱面前还说得起啥大话。”

吴达财学着庞大人的样子,把手背在背后,“那你说这水是不是该烧。”“该烧!难怪早上送行的时候,那赌档的胖女人那副模样,恨不得把周姑娘当祖宗供着,连咱们的头口钱都是她给的,感情是这个道理。烧水!老娘帮她把脚都洗了!”女

人精神百倍,麻利的在包袱里面一翻,就扯出一条蓝布裤子,“还得把脚擦干净,明日她不是要扫墓么,我便帮她买些纸烛……”

吴达财不耐烦道,“谁他妈的扫墓让别人出钱的,你要买给她买些其他啥的,总是要些女人家的东西。”

他媳妇心痛的道,“那些首饰啥的多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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