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51节

“说话就要到年关,又一年了。”老头苍老的脸颊上皱纹越见深沉,一片小小雪花落下来,沾在他的鼻头上,很快又化了,“往年这个时候,该杀年猪了,年糕也做好了。”

火堆边沉默着,燃烧的谷草发出轻轻的哔啵声。小娃子加了把谷草,从怀里摸出半个麦饼,在火上烤热了,又掰成两半,给老头递了一块过去。

“爷你先吃着,等破了含山,给你找个大户家住,年三十晚上咱们怎也要煮些肉吃。”

老头咬了一口饼子,在嘴里慢慢的嚼着,“那庐州可是打不下来,打不下来也好,那些人也好过年。”

他说着转头往庐州城墙看去,上面正在开始挂灯笼,隔几步就有一个,看起来就像给城墙上了一道光圈。

这时一面红旗正好从城墙外过来,大伙都知道是老爷张献忠回营了,路上的人纷纷让路。

张献忠没有骑马,头上戴着个瓜拉帽,身上穿着缎面的袄子,外边套个深绿色的马甲,下身露出袍子的下摆,活像一个地主老爷。八老爷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几个将领和高照跟在他身边,张献忠埋头走着一边骂道,“入你妈妈的毛,这狗日的庐州,白天是个人城,晚上是个灯城,死你妈几百人砖都

没掏出来几块,明日跟四哥说,另找好打的去处。”

几人一边说着话,往西边走远了,那边有一处没破坏的大宅,是八大王老爷的住处。

人群又恢复原样,各自回到窝棚烤火。小娃子摇摇头对老头道,“老爷上次没打下庐州,还以为这次有高疤子一起能打下来,说不得又白走一趟。方才掌盘子跟我说,大伙不想打庐州了,高疤子想去打含山、和

州,李闯将也跟着去,老爷不想跟李闯将一起,咱们要去打全椒。”

老头哦了一声,“上次打过的,人家都有备了,没打过的想来好打些。”小娃子点点头,“本还盼着去桐城,这次也是不去了,探子看到安庆城里从南边来了上万的江南兵,高疤子说江南兵都到了安庆,咱们就往扬州去,抢了船过江,端了江南

兵的老窝。”

老头知道小娃子的哥哥死在桐城,一直想着回去杀光桐城报仇,低低的叹口气道,“小娃啊,无论打哪处,轮到你攻城时,不要去拼那个先登的功劳,万事都没命要紧。”

小娃子在棚里捡起一块窗楹的残块,上面还有半截祥云的雕花,他也没看,直接放进了火堆中。

火堆里扑腾出一片火星,棚里又增加了一点暖和。“爷你不要管这些事,不争功倒是不被打死,但也带不了厮养,最后还是饿死的下场。”小娃子指指城门外的厢房,“老营、将领、高照、各家掌盘子和管队,能住在厢房里

烧火,咱们只能自己搭个草棚,你看看这片,昨日冻死的都上百了,左右也是个死的下场,不若搏个功劳,老爷让我当个管队,咱们才活得下去。”

老头又叹口气,“这世道总有变的那天,人人都在家过年。”“我活不到那天。”小娃子低着头,窗楹上的祥云已经被火焰吞没。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两难===

“我不去啊,去了活不了了。”谭癞子满脸涕泪横流,拼命的在甲板上挣扎着。

他面前是一个跳板,跳板那边就是和州江口的码头,附近此时已经没有船停靠,岸上人影寥寥,本船的两个船工在岸上拉着漕船的缆绳,嬉皮笑脸的看着谭癞子挣扎。

两个漕帮的人正在拉他,带队那个三棍的头目大声骂道,“你妈的谭癞子,漕帮的人都叫你丢光了,银庄的账房都边上看着呢。”谭癞子奋力挣开双手,跪在地上对那三棍道,“何爷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可不敢丢了性命,这世道难啊,留下他们可咋办啊,何爷你行行好,把我丢在江南

,我自己回安庆成不?”

“真可怜。”三棍满脸的怜悯,谭癞子蓦然看到了希望。

“不过这是帮主给安的差事,按帮规第三条,有帮中管事差遣,帮众有推拒者,断一手一脚,那老子先把帮规家法行了,然后送你去江南。”

“别,别!”谭癞子两步退到船舷边,“你别过来啊,过来我跳下去。”

三棍揉着额头,“那你就快些跳,人家银庄的账房还忙着去南京。”

“跳水里……可冻死啦!”谭癞子叫完,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船上围观的众人都嬉笑起来。谭癞子闻声看过去,竟然还有两个女人,都是银庄里面的,正在掩着嘴笑。三棍觉得漕帮的脸面实在不能再让他糟蹋,朝着谭癞子怒道,“让你打探流寇消息,知道流寇往和州来了,你就找船过江南去报信,又不是要你跟流寇拼命。再说那流寇上

次就没来和州,那城池那么高,谁打得下来,就这还有每日两钱银子的差银,分明是帮主抬举你,你非要说是送死。最后问你,自己走下去,还是我把你丢到水里。”

谭癞子仍是不动,两个帮手又要上来拉,谭癞子赶紧一抹鼻涕,“两位兄弟别动手,我自己下。何兄弟给我条脚船,我当即便下去。”

一个银庄的账房骂道,“你还想用脚船过江怎地。”

三棍不耐烦的道,“给他放条船。”

几个船工熟练的放了脚船,把绳子交到谭癞子手上。

谭癞子没了拖延的理由,期期艾艾的过了跳板,突然掉头喊道,“再多给几两……”

跳板刚刚抽回,漕船已经离岸而去,一群水手在船头上嬉笑。

三棍朝着谭癞子大声骂道,“谭癞子老子告诉你,要是流寇没来你就跑了,回到安庆老子打断你两条腿!”

谭癞子扁着嘴,看到漕船远去后猛地把手一挥,口中狠狠大骂道,“都是些狗!打断我腿,你惹得起我么。”

回过头来时,码头上空荡荡的,岸上两个闲人正在盯着他看,谭癞子咽一口唾沫,将那把短刀在手中亮了一下,两个闲人各自走了。

见到没有人了,谭癞子心头反而更加发虚,他从来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拉客的时候跟着船家过江,此时远离安庆几百里,人生地不熟,颇有点茫然。

有着混迹码头的经历,流寇迫近之后码头的人都跑了,处于无秩序的状态,谭癞子知道这里不宜久留,但手中还拖着这么一条船,还得想法子安放。

谭癞子茫然四顾,“往哪里放好些。”

……

桐城县孔城镇,通往庐江的官道从镇上经过,镇外有一座孔城桥,是守备营在东部方向的重要据点。

桥对面等候着很多庐江逃来的百姓,身上背着沉重的行李,在等待着壮班查验。庞雨和史可法在桥西头,检查桥头的防御,之后还要前往庐江边界。在庐江活动的哨骑传回消息,流寇正在离开庐州,具体目标却不清楚,定远和全椒两个方向太远,没有获得情报,但至少有一股沿着巢湖东岸进入了巢县,巢湖西岸风平

浪静,流寇很可能不会前往舒城,也就放弃了攻击安庆。北峡关方向的压力减小了,说明流寇至少放弃了从舒城入寇,庐江方向仍不能放松,眼前这座桥就相对重要了,但桥下河水的深度不足以阻挡流寇,上下游都有涉水的渡

口,守备营可以在此阻敌长驱,他们今日带来一个局的兵力,以加强孔城桥的防御,如果是小规模的流寇,可以将他们阻挡在此处。“与庞将军推断的相差仿佛,流贼果然往东去了,但是否就此不来安庆,则言之尚早啊。”史可法背着双手,神态间并未放松,“无为州年初亦未曾被寇,流寇大可经巢县往

无为州,之后由无为至桐城,如此也能抢得活命钱粮。”“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流寇走的是东岸,从巢县再往无为州,便需要越过裕溪河,那是舍易取难了。从无为州到桐城,更是水系纵横陂塘密布,远不如直接从舒城前往桐城

那么便宜。”庞雨说完就埋下头等候,上次到苏州求官之后,庞雨从无为州步行返回桐城,这条路不是主要官道,途中水系丰富,道路情况不好,以流寇的情报能力,他们肯定是十分清楚的。更重要的是,如果要打无为州,流寇会从巢湖西岸行军,攻打同样保全的舒城,然后再进攻无为州,而不是给自己增加麻烦,没有意义的去横渡一次裕溪河,此

时庞雨心中认为,流寇前往扬州的可能更大。

史可法听出了庞雨话里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表示赞同。“卢总理今日传来的军令你也看了,要安庆严守汛地阻敌流窜,这边张都爷又要本官伺机救援下游。”史可法说毕叹口气,“若是将守备营调去了江浦六合,顺流容易逆流难

,届时流寇一个回头,安庆不免涂炭。”

在原本的历史上,史可法本不用面对这种抉择,因为安庆并没有救援江南的兵力,张国维也没指望,而张国维此时的期望,大多来自庞雨求官的胡乱许诺。

江南兵力羸弱,今年的多次情报表明,流寇确实有进犯江南的企图,这让张国维的压力进一步增大,一旦起了动用安庆兵的念头,就难以再放下。

而对于庞雨来说,救援南京既是危也是机。南京是江南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其中的意义和救援潜山之类不可同日而语,有了这个契机,他会在南京建立初步的影响力。

现在流寇行军的线路表明,安庆再受到进攻的风险很低了,以这种风险去搏救援南京的收益,庞雨认为是一个合适的交易。

而史可法是安池兵备,他不可能离开信地去救援南京,风险和收益对他就不太平衡。

此时对面桥头跑来一骑,那边戒备的士兵查验后放了过来,那哨骑见到庞雨后立刻下马道,“报大人,流寇前锋经巢县旧城,往含山去了,是高疤子所部。”

庞雨精神一振,“消息可确实。”

“杨把总领骑队与流寇交锋三次,抓获活口两人,其中一人为高疤子所部管队,他亲耳听到高疤子跟手下四王吩咐的,要先打含山。”

“含山之后是去哪里?”

那哨骑摇头道,“那高疤子未说,只是那管队交代,八贼、射塌天、摇天动等部往全椒去了。”庞雨思索一下,流寇是在庐州汇集,攻击不利之后立刻再次分兵,在两条官道沿途抢掠,可以获得更多的生存物资,高疤子去了含山的话,不会立刻再去全椒,穿越复杂

水系去无为州的可能性更低,那就只剩下和州及江浦。之后低声道,“从含山前往江浦,只有一百余里路程,骑兵两天也就到了,全椒往江浦更近,届时若有流寇分路进攻含山、和州,则陆路交通中断,待消息从江南传回,恐

救援不及,万一流寇就此渡江……”史可法脸色有些发红,显然也在心中焦灼,流寇如果真的过江了,江南的兵力不堪一击,届时南京不保,影响更甚于凤阳,朝廷震怒之下不知多少人头落地,其中会不会

包括史可法,也是未定之数。过了好一会后,史可法才道,“然则兵形如水,那流寇又奸诈非常,看他们此次假作前往开封,骗得卢总理向北追赶之后,立刻便转向来了庐州,对此也是不可不防。总要

有确切的消息,若是贼寇果然往江浦去了,守备营再去不迟,顺流也只需三五日可达,再等等,等等。”

他说完不给庞雨水磨的功夫,径自过桥而去。

庞雨在原地等他的标兵过去,身后跟来的王增禄低声道,“道台大人说的三五日,便是水上行程也未必能够。”

“他是当做客船算的,咱们运兵自然不行。全营往枞阳登船,最快也需要两日,那水营又不善运兵,沿途至少要设几处集结点,这些都需时间。”

“那等咱们赶到,流寇恐怕都走了。”庞雨摇摇头,“流寇对城市的攻击,一般是在到达的第三天达到高峰,若是不克,他们会在两天内撤走;若是攻克了,会在城市逗留三五天,以充分抢掠城中物资,是以他们对一座城池的攻击,从到达至撤离,周期在五天至八天,他们在含山也会耽搁,出发得合适是能赶到的,但若是非要等到收到消息再去,确实可能不及。”庞雨沉吟着,这些数据都是当初阮进考察回来的,邸报上总结出来的大概也是这个规律,“时间紧张,道台大人不松口,守备营还不能调动。目前流寇向东的迹象明显,增禄你跑过船,又搞过水运演练,你把第二司放下,今日就带上书办赶去枞阳,跟那些跑惯南京的船工再反复计议,水运的集结点确定明白,不同的出发时间,把白日行程和夜间行程调

配好,熟路的船工给每个船分配至少一人,最好能把夜航的船工也分配一下,做好一切预备,只要本官领兵到达下枞阳,当天就要登船出发。”

王增禄立刻答应,庞雨再跟他叮嘱几句,王增禄便带着两个亲兵往南去了。

前面史可法已经走了一段距离,这个上官倒是温和,但有时很难作决断,少了点魄力。庞雨做惯交易,明白即便是简单的交易,也不会所有细节都清楚,作决定的人总是要承担风险。军事行动的涉及面和复杂性更高,大部分时间的信息都是不充分的,这个

时候往往都需要拍脑袋,依据是从有限情报中得出的直觉和经验,还要敢于承担风险和责任,这就是统帅的作用,与庞雨以前的交易道理相通。

史可法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利益和庞雨也不完全一致,这让庞雨出兵的时机就颇为局促,后面的行动难度会更大。“含山、和州有坐探,能传回确切消息就好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和州===

“告诉你们说,来安庆就找我,只要码头上问一声谭牙,那就是没人不认识,安庆城里谁惹得起谭牙,来了一定要找我,吃住都算我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和州城中,谭癞子高坐在一间食铺靠门的位置,对着外边蹲着的一群难民唾沫横飞。

一个瘦得干巴巴的佝偻老头期盼的道,“这位谭爷,那安庆咱们去不了,能不能今日吃住就算你的。”

“看你年纪不小,怎地还不明事理,谭爷来和州公干,能带多少银子在身上。”

谭癞子说罢端起酒,自顾自的喝了一杯,跟着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起来。

最开始的惶恐之后,谭癞子发现和州城防坚固,墙头上布列着密集的火器,城中衙门和大户储备了数年的粮食,石头、火油、石灰、草束之类的物资数不胜数,各坊也像桐城一样动员了社兵。

这两天也没听到流寇的消息,对安全不太担心了,谭癞子便开始安心享受每天两钱银子的待遇。

临来的时候漕帮给了五两银子,谭癞子手头少有这么宽裕的时候,有钱了之后人也自信了,走在街上都带着风,仿佛连癞头都好了。

作为一个有钱人,谭癞子一向更将就吃,而不太讲究住,他南门内的王家食铺跟人拼了一个上房,此时的很多食铺也经营住宿,给行客提供出行的整套服务,还可以帮着联系牙行、雇牲口、找客船等,业务类型十分丰富。

王家食铺的价位还算不错,住宿每日三分银子,谭癞子计划每天用七分银子吃饭,这样还能省下一钱银子,若是住满一个月,就能净赚三两。

但实际上,在王家食铺很难每天吃掉七分银子,两分银子就能吃得很丰富。

于是每日就在楼下吃饭,然后在城中走一圈,由于同处大江,安庆与和州往来密切,他的口音也不被人无端猜忌。

现在他开始相信江帮主是在抬举自己,给了一个这么好的差事。

铺子外蹲的是关厢的和州人,进城避寇的,都是给不起房钱,等到食铺打烊之后,他们给老板凑少量铜钱,把自带的被子铺在厅堂里睡觉,白天食铺营业,他们又搬出去,每天只能吃很少东西,蹲在外边等着有大方的客人赏点。

这些属于社会的最底层,谭癞子算是食铺里大户,享受着那些百姓崇敬的注目礼,他偶尔也大方一下,分些吃食给他们,以报答他们的崇敬,毕竟七分银子能点很丰富的。

今天和州再次降温了,外边人蹲在一起,带的被子就盖在腿上,手都拢在袖子里,脸上还有包了旧衣的,只露出眼睛,向谭癞子奉上无尽的崇敬。

那干巴老头不会说话,坏了谭爷的兴头,可能不会给吃的了,大家都低声谴责了一回,老头只得畏畏缩缩的退了回去。

另外一个戴着狗皮帽子年轻人讨好的道,“谭哥你可硬气,这时节还到处介的跑。”

“硬气说得妥帖。”

谭癞子想了想,随手抓了一个包子扔过去,那年轻人喜出望外,就这么说一句就有吃的,赶紧护住了给家里人分。

老头那一家的不免又埋怨那老头一番,谭癞子嘿嘿笑着,这效果好得出奇,看以后谁敢不顺着谭爷的心意。

想到这里又往人堆里看了一眼,一个个裹得粽子般,连男女都分不出,不然谭爷还是准备对那些俊俏姑娘特别关照的,多给几个包子也无妨,以前他在安庆没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买也买不起,现今跟着漕帮果然不一样了,得了两笔银子,买个女人不在话下,和州的要是俊俏也无妨。

偏着脑袋正看着,突然外边街上一阵喧哗,街中百姓惊慌的奔逃,众多食客赶紧走出店外。

食铺的老板刚刚返回,谭癞子赶紧抓住他,“城中何事?”

老板急急的道,“流寇到含山了!含山的人都往和州跑过来了。”

“含山。”

谭癞子赶紧在脑袋中回忆,在船上的时候那个三棍也给他讲过,附近好像有巢县、全椒、含山,到底哪个远却不记得了。

外边有人喊道,“城门要关了,出城的快些走啊。”

“码头有两艘过江的船,晚了就没了。”

街中一片慌乱,小贩的担子被往来人群撞翻,各种小货翻到在地,被人群踩踏而过,小贩大声喊叫着,也无人理会。

谭癞子一个激灵,要是城门关了就无法出门报信了,过江的船更加要紧,他那条小脚船很可能过不了江心,还得靠大船,左右流寇是往着这边来了,过江报信就能交差。

他也没啥行李,住宿钱都是给了的,只有这一顿饭钱没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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