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图尤夫,他记得这是父亲帐下的一员猛将,不过他并不确定眼前人就是他,因为库图尤夫并不是个小众的名字。
不过那人一走出来,阿列克谢就有些失望。
个子不高,佝偻着,头发花白,还有点秃顶。
穿着一身熊皮大氅,却空落落的,像是一个衣服架子,只剩骨架了。
更不要提那走路,一步三摇,好像马上就要跌倒一般。
“我问你呢,小子。”老人在篝火前的草棚子下站定,“你能提供什么?”
面对这样的库图尤夫,阿列克谢自然没把他和那个“库图尤夫”联系到一起,自信开口道:
“香料、盐、铁、装备,你们缺什么,我就能提供什么!”
阿列克谢有这样的底气,便在于格洛耶夫靠着圣联对牛肉的需求,聚敛了大量财富。
肥牛堡失陷后,格洛耶夫以边境牛肉贸易公司为抵押,算是毁家纾难,弄了一个复国战争债券。
靠着红叶丘的渠道,他从帝国又借此撬动了一笔很大的资金,能够用于打仗。
但这也意味着,阿列克谢必须快速获取胜利,夺得战利品,以换取民众对债券的信心。
“然后?”
“我会给所有死亡骠骑兵发工资,常备军的工资,不说与圣联军或射击军平齐,起码不会低很多。”
“然后呢?”
还有然后?胃口够大的啊。
不过阿列克谢也不怕,只要熊堡能复国,千金散出去,还有再回来的一天。
“除了薪水,战后我还可以给你们分配田地,分配国债年金,甚至还有爵位。”
“哦对了。”阿列克谢视线横扫,“我给你们发了钱,还能分很多战利品,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许随意杀戮平民,劫掠商队,可以答应吗?”
“还有吗?”
“不如您来告诉我?”眼角抽了抽,阿列克谢仍旧微笑着,看着库图尤夫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他出价。
一秒,两秒,三秒……
库图尤夫都不说话,只是紧盯着阿列克谢的眼睛看。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异常突兀的,老人忽然大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声很难听,就像是濒死的乌鸦。
“你是大公的种吗?”
“你说什么?”格洛耶夫直接站起身,却被阿列克谢拉住。
只是,阿列克谢的脸色同样不好看,换做谁被质疑不是父亲的孩子,脸色都不会好看:“库图尤夫阁下,此言何意味?”
从草棚子下的阴影走出,库图尤夫握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抖:“我来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冰天雪地中,他张开双臂,让身上的熊皮大氅自然滑落,露出了赤果的身体。
他的身上几乎没有脂肪,皮下的坚硬肌肉牢牢束缚在骨骼上。
不过最刺眼的,就是那一身伤痕,从脸颊到肚子,从脖子到后背,密密麻麻蜘蛛网一般的刀疤伤痕。
他像一只冬眠苏醒的老熊,瘦骨嶙峋,愤怒狰狞。
“这……”阿列克谢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旁侧的几个骠骑兵,包括巴格里本人都笨拙地站起:“库图尤夫老师……”
“滚开!”
眼见老人走来,阿列克谢的神色严肃起来,他站起身,用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
仅穿着一条单裤,库图尤夫每走一步都在颤抖,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可他就是硬站着,硬走着,不用拐杖,一步步踱到了阿列克谢面前。
“库图尤夫阁下……”
阿列克谢话没说完,便被老人的怒吼打断:“你知道这些伤是从哪儿来的吗?是劫掠商旅来的吗?是为了美女佳肴来的吗?”
“库图尤夫阁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慌忙的解释还没说完,阿列克谢再次被打断。
“你以为你是谁?指责我们劫掠商旅,觉得自己品德高尚高人一等?谁给你这么高高在上的权利?”
“死亡骠骑兵是你父亲组建的,他为我们带来了无数胜利,他是一个真正的王者!他有资格说这些话!”
“你呢?孤身一人,勇闯匪营,多英武的做法啊,你以为这样就是王者,能让我们纳头便拜吗?”
“三五财货,酒肉佳肴,温言软语,惺惺作态,就能买来忠诚?如果我们需要这些,何不向吸血鬼取,非要在你这拿?”
“高薪?食物?美人?拉库尼奥给的,是你的十倍!”
“没有人是傻子!靠你三言两语,故作豪迈,与我们打成一片,就足以收服我们了?哈哈哈哈哈……”
库图尤夫像是乌鸦般嘎嘎大笑起来,笑的全场没一人开口说话。
“休想!”
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的餐盘刀叉齐倒。
“你以为这是写骑士小说吗?你王者归来吗?”
“你以为,为什么骠骑兵们会和你载歌载舞?为什么大家都会来吃那一口熊掌?我们饿死都不向吸血鬼投降,会馋你一口熊掌?”
“我们是马匪,我们杀人如麻,可我们唯独不愿伤害你,更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你!”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是彼得罗夫殿下的儿子。”
到最后,库图尤夫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他皮包骨的脸上,眼睛睁得牢大。
“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吗?我最痛恨的,你是一位真正王者的儿子,却未曾沾染半分王者风范!”
仿佛是为了验证库图尤夫的话,阿列克谢下意识去看那些刚刚还在哥哥弟弟的剽骑兵们。
迎着阿列克谢的目光,他们都低下了头。
意识到了什么,阿列克谢耳朵上的红晕,一路烧到了脸颊。
库图尤夫此刻已经站不稳了,旁边的骠骑兵害怕他跌倒,立刻将拐杖递了过去。
可老人接过拐杖,只是将其对准了阿列克谢,仿佛那是一把利剑:
“如果是你的父亲,他才不会理什么孤身前来的要求呢。
他只会问清我们的所在,然后带着全部的军队赶来。
他会把马刀丢到我面前,说,拿起来,我带你们去获得胜利,或者你们就死!
这才是王者,他让我们笃信胜利,他让我们不再绝望,不再恐惧!
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是挥得动马刀,熊旗在前,身上再添几处伤疤又如何?
熊堡人多少次亡国灭种,又多少次兴复?
如果君主就靠着金银财宝美女佳肴来诱惑人,来买忠诚,你给的起的,敌人就能给更多!
你要给的,是敌人永远给不起的——希望!”
老人咆哮的怒吼声,还在篝火中回荡,火尖上飘动着一簇簇火星。
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列克谢满面通红地低下了头。
老人望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还是将刺向他的拐杖顿在地面。
从旁边的骠骑兵手中接过大氅穿上,他转过身,便向草棚子另一头的帐篷走去。
走到了一半,他忽然回头:“你觉得光靠这些就能收服我们吗?”
“你不配!”
…………
阿列克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死亡骠骑兵们的营地的,等到抬头时,入眼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旷野。
红光染红了草原,牛羊慢悠悠地行走。
“殿下,这群死亡骠骑兵野性难驯……”
“不,是我错了。”阿列克谢叹息一声。
还是太天真了,正如老人所说,他其实只是在模仿所谓“王者”的行为,一副孤胆英雄的样子。
可在老人看来,此举何其幼稚!
一军主将,跑到敌我难分的马匪寨中,与人谈判招揽。
要是这些马匪真的是野马匪呢?割了你的脑袋换钱去,你让你手下的人们怎么办?
责任呢?
来就来了,结果用的还是金银财宝爵位厚禄收买人心,更是下乘。
都知道这伙死亡骠骑兵的营地在什么地方了,位置就那么大,营地很难找吗?
直接全军压上去,臣服就亲如兄弟,不臣服就直接杀光,以免助力敌人或给即将到来的战斗平添意外因素。
还谈判,娘娘们们的!
“我看到圣孙冕下,给士兵们发了高薪,以为这便是忠诚的诀窍。”
但其实,并不是。
高薪当然重要,可它独木难支。
训练、装备、军官、战术……而其中尤其重要的一环就是士气。
以上一切都好于敌人,却因为士气太低败于更弱敌人的例子,史书上有太多。
更不要提更高薪水,却被更低薪水士兵打败的例子,最典型的就是敕令骑士与救世军。
薪水只能解决“为何不战”的问题,却无法解决“为何而战”的问题。
士气问题,甚至还和训练和战术等问题相连接,这是当初阿列克谢在圣丹吉学校最忽视的一门科目。
政治科。
回去以后,得重新翻一翻政治科的笔记了。
阿列克谢暗暗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殿下,至少今天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投靠吸血鬼。”格洛耶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今天最大的收获便是好好上了一课。”阿列克谢忽然朝着草原大吼一声,吓出好几只兔子,才嘿嘿笑道,“是我太急躁了,走吧,我们回腌肉堡。”
“那哪些死亡骠骑兵……”
“没了乔瓦尼屠户,我们还得吃带毛的猪?”阿列克谢一摊手,“先收缩防线,咱们自己训练一批骠骑兵。”
众人见阿列克谢状态恢复,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便是继续向前。
只不过走了没多久,便听到后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转头,却是最开始引路的光头骠骑兵,他看了眼阿列克谢,才对着格洛耶夫开口道:“他是彼得罗夫大公的孩子,我们不愿意见到大公的血脉断绝,所以我给你们通报一个我们侦查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