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娅特丽克丝,很可爱的小姑娘……”
利波罗勒抢白道:“在过去,她会嫁给某位小吏或者律师、公证人,一位身份合适的中产。
在宪政的时代,我觉得,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嫁给一个她爱的人,哪怕那人是农夫。
我希望她能够幸福。
但你知道吗?就为了打价格战,我们家用光了她的嫁妆。
你知道,失去行会师傅这层身份支持,我们就是普通工匠,连嫁给律师都不可得。
但可惜的是,我们家被挤兑破产了,一家六口人挤在乡下小屋内,不得不把小贝娅特送去新开的修女院。”
让邦第一次打断了利波罗勒:“现在还有修女院?不是早就取缔了吗?她又不是孤儿或军属。”
“当然有,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叫女子学校。
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里面都是政治犯、旧贵族的女儿寡妇,学的不是女工礼仪,而是马术哲学。
你说谁喜欢这些?不就是那位教皇吗?女子学校,就是那位冕下的选妃场!
如果没有选上,就要一辈子待在里面,甚至要供圣联高级僧侣们游乐。
我为了宪政,冒着生命危险,舍弃了清白,忍受了白眼,最终呢?
贝娅特丽克丝不仅没能嫁一个好人家,还要变成,变成……”
说到这,利波罗勒话语居然有一丝哽咽。
“不就是钱的问题吗?”让邦第一次听到利波罗勒哽咽,甚至有些慌乱,“你来帮我管理我的农械工坊,我分你一半股份,再把小贝娅特赎出来……”
“不是钱的问题!”利波罗勒猛地转过身,揪着自己的领子大吼起来,“我们家族根植于行会快百年了,有着优良的传统与传承。
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行会没了,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你是利波罗勒·德萨尔!行会没了,你也是利波罗勒·德萨尔!”让邦不自觉跟着加重了语气。
“我的爷爷是印染大师,我的父亲是印染大师,我还有我的孩子都该是印染大师。
他们会按部就班,七岁学字,十二岁当学徒,二十岁当帮工,三十岁当师傅,四十岁当大师。”利波罗勒几步走到了让邦对面,“失去行会,就失去了德萨尔,失去德萨尔,我就和你没什么区别了。”
“什么区别?”让邦愣住了。
原先争吵的两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仿佛阳光下的尘埃都凝固在空气中。
最先行动的是让邦,他面对着利波罗勒,缓缓后退。
直到,他退到了门外:“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但其实你和奥维德没有区别。”
“你支持宪政,何尝不是想当人上人呢?教皇难道与平民平等吗?”
让邦没有回话,而是自顾自说着:“……当初,我去参加咨政院的会议,租了一件礼服,你帮我买了下来,送给了我。
这件礼服,够脏够破了,可我还穿着,今天我也穿着。
因为我认为这是我们友谊的象征,我和你一样都是平等的人,我们是平等的交流。
这种友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什么是平等。
可今日看来,我眼中的友谊,只是大人物对小人物的施舍。”
利波罗勒紧盯着让邦,向来能说会道的他,此刻竟有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让邦缓缓脱掉了这层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挂衣钩上。
“我支持宪政,我支持平等,我支持自由,我支持冕下,我支持工场。”
这个曾经的小武装农,对面骑士胆怯的武装农,却是挺胸站在曾经他最尊敬甚至是崇拜的朋友面前:
“我们不再是朋友!”
门重重合上,震得房梁上的尘灰都落下来几堆。
可利波罗勒还呆立在原地。
他看着挂衣钩上的破旧礼服,看了快一分钟,才后知后觉地骂道:“谁稀罕……谁稀罕!”
重新在镜子前整理好衣服,利波罗勒知道,他将开始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
推开房门,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他走到马车边。
从怀里掏出请愿书,利波罗勒向着人群挥动:“我即将给千河谷带来和平!”
“好样的。”
“就该如此!”
在欢呼声中,马车缓缓驶到了码头区的环形广场,这里已然被选作公开表决的地点。
在早就搭好的木台上,代表们与急流市市政厅等各级神甫都是肃立。
在此刻,还有外地的代表,正在骑着马风尘仆仆的赶来。
彩带飘飞,人群欢呼,利波罗勒走下马车,一时间有些头晕。
掏出怀中的银制水壶,他喝了一口咖啡。
只是当他低头之际,却能看到水壶上刻着一行字“致我最好的朋友,利波罗勒。”
直到鼓点响起,利波罗勒才反应过来,他已然看了水壶许久。
“市民利波罗勒,请持请愿书上前。”
典仪官拉长了嗓音,趁着鼓点停歇的安静瞬间,让大多数的人都能听见。
利波罗勒抬起头,环视四周,虽然都是鼓励的眼神,可他的心脏却在砰砰直跳。
直到他看到了一双幽黑的眼睛,那是德诺索夫的眼睛。
利波罗勒想起了那间乡下的小房子,想起了他试图与司铎长讲和却被拒之门外。
只要回到从前,便好了。
利波罗勒走上台前:“我,是利波罗勒·德萨尔,印染行会德萨尔家族。
我代表5172名来自千河谷各地的信民,向咨政院发起请愿。
第一,我们请愿重选专制公。
第二,我们请愿向全千河谷公告莱亚人的条件。
我们相信只要重选专制公,将王权的归国王,教权的归教皇,我们就能迎来和平,至少一代人的和平!”
第900章 流血之日(中)(5k二合一)
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
既有城郊地区的劳工,又有码头区的工匠,还有内城的市民乃至百户长与巡游修士。
最多的,还是码头区的劳工与城市贫民,他们挤满了广场周围的巷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利波罗勒身上,包括木台上的圣联高层们。
望着广场中央侃侃而谈的利波罗勒,坐在木台高背椅上的米特涅眯起眼开始回忆。
“这个利波罗勒,是那个先前在不流血之夜中发动对墨莉雅提弹劾的人吗?”
卡尔愕然,站起身看了半晌才讶异:“还真是他。”
米特涅摇头:“可惜了,他不愿意当工场长,我都准备提名他进福音庭了。”
“人是很难改的。”卡尔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居然有些感慨,“命运啊……”
“好了!”
此时的哥昂齐听厌了利波罗勒滔滔不绝的发言,不耐烦地打断道:“你的陈述,我已然了解了,我有两点要说。”
“您请说。”利波罗勒躬身表示尊敬。
“第一,关于重选专制公的事情太大,需要四分之三以上的代表在场。
就算我们飞速给你们审理通过流程,时间都不会少于五天。
我希望在此期间,你们能疏通运河,别让前线奋战的士兵们挨饿。”
利波罗勒摇摇头:“我顶多只是把您的话转告给他们,能不能动工,我不确定。”
“你在威胁我?”哥昂齐神色严肃起来。
“不不不,我只是陈述实情,这个权力,我是真没有。”利波罗勒赶忙找补,“我觉得他们有很大可能会动工的,只要给足工钱。”
深吸一口气,老议长没多说什么,继续道:“第二,就是关于你说的莱亚人议和条约的谣言……”
“并非谣言。”利波罗勒马上摇头。
“没礼貌!”旁边的典仪官马上大吼起来。
可利波罗勒丝毫不理他:“您说是谣言,可我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僧侣那里,得到了一份莱亚人的和约书。
请大家不要去询问他的名字,他只是想要和平。”
煞有介事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利波罗勒朝着人群有力地挥动了一下。
在事先安排好的人带头下,围观的市民们更是发出一波波声援的欢呼声。
面对这众多的信民,利波罗勒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吉尼吉斯国王承诺:保留千河谷现有的一切资产与地产分配,包括土地与曾经的教产。
国王仅在当地任命咨政院议长,仍旧保留咨政院的架构,不仅如此,还会扩大咨政院权力,改为议政院。
议政院将会取代枢机会议,完全掌控当地的行政权力……”
一开始还只是市民们眼睛发亮,到后来,连一些代表都有些动摇起来。
这种条件,可是莱亚王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优越。
相当于千河谷从王国领土变成附庸国了,而且还是宗主国无法随便插手的附庸国。
到底是被咱们千河谷人打怕了!
虽然刚刚抢完前线士兵的军粮,可人们还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解散圣联,恢复千河谷,取消霍恩·加拉尔阁下的教皇称谓,改为千河谷大牧首。”
念完了一系列半真半假的合约内容,他面向木台上的哥昂齐等代表与僧侣,笑眯眯地问道:“这属实吗?”
“有。”哥昂齐注视着这个小人物,“但那只是一名王室行宫男爵在阵前的喊话,没有书面递交,并不算和约。”
“怎么不算呢?”在周边众人的哗然中,利波罗勒转向人群,“你给过他们递交文书的机会吗?”
“你在为莱亚人说话?”一名僧侣站起身,指着利波罗勒的鼻子骂道。
“哦哟,说几句公道话,就叫为莱亚人说话了?”利波罗勒阴阳怪气地笑道,“在1447年以前,千河谷人不都是自称莱亚人吗?”
“信民利波罗勒·德萨尔!”
“我听着呢。”利波罗勒昂起头颅。
老哥昂齐首次撑着拐杖站起身:“我再告诉你一次,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谣言。”
哥昂齐在急流市经营多年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只是利波罗勒却是豁出去了,丝毫没给面子,反正他以后就搬到诺恩去了,再也不是千河谷人急流市人。